他以前最羡慕那些坐在父亲自行车前杠的孩子,那感觉安全又风光。此时他坐在更加拉风的摩托后座,却是抗拒着将身体往后靠,和他的父亲尽量拉远。
小时候他还不知道,有种人生比“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和“从垃圾堆里捡的”更糟。
方守金浑厚的声音从前面传来:“你跟张家那小子私底下在当兄弟?”
一听这话,方孝忠警铃大作:“谁说的?”变声期的男孩,音量一提高,就劈成了公鸭嗓,他急赤白脸地解释,“没有的事。初一一个班,熟人只有他,所以才……”
“有个兄弟互相照应着,那也不错。”方守金打断他。
听到这话,方孝忠一头雾水,不知怎么回答。
“你奶不让你们一块儿玩是不是?”
“……”
“放心,我不会告诉她。”方守金回头冲他一笑,“下回有机会,我带你俩一块儿骑摩托。”
方孝忠并没有因此高兴,他那脸更垮得厉害,声音也被风吹得冷冰冰:“你不要以为这样我就会认你。”
“哈哈哈哈哈……”方守金一通大笑,“不要紧,反正我也没那么喜欢给人当老子。”
“……”
他俩回家时,爷爷奶奶已经奔完丧回来了,问他俩晚上去吃了些啥。方守金果然只说了他俩的事,一个字没有提张逐。
夜里方孝忠洗澡,泡在洗澡桶里一个劲儿想今天男人做这些究竟是什么意思,是为了跟他修复父子关系而讨好他?还是假装示好,只是为了让他露出更多马脚,抓住他更多弱点?他脑袋搭在大木桶边缘,苦思冥想得不出结论。
浴室门突然推开,雷亲婆拎着一条搓澡布进来:“小忠,奶来给你搓背咯。”
方孝忠吓得大叫一声,赶他奶奶出去。
“害什么臊,你小时候把屎把尿都是我。”说着端了矮凳已经坐在了方孝忠背后。
他恼火不已,紧搂着自个胸膛:“那是小时候,我都这么大了,我自己会搓,你出去行不!”
雷亲婆用力按住他肩膀,粗糙的搓澡布用力擦在他后背上:“宝啊,你听奶跟你说。”
听到这话,方孝忠知道搓背只是个由头,便不吭声了。
“宝啊,你这么大了,很多事你都懂,我们也瞒不过你。我知道你这心头不舒坦,憋屈,有怨气,谁也不想有个犯过事儿坐过牢的爹,是不?
“奶也跟你一样,哪个当爹妈的愿意有个蹲过监的孩儿?你觉着没脸,我跟你爷这两张老脸更是丢得干净。可是有啥法,你爸他年轻时候不懂事,犯的事儿也犯了,该他的惩罚劳改,他也都受了。那会儿碰上严打,本来三五年就能出来的,判了八年。后来好不容易出来,他也不敢回来,”雷亲婆拍着自己的脸,“因为丢脸,比杀人放火还丢脸啊。”
“劳动改造,国家给他第二次机会,法院给他第二次机会,但社会不认,你爸在外这些年,也过得蛮苦。我们是家人,要是家人都不给他第二次机会,他就真的没有路可走啦。”
听着这些话,方孝忠用力抱住膝盖,鼻子很酸,心头也委屈得厉害。
如果说判刑坐牢这些罪,是他父亲伤害别人所受到的惩罚,那么他对自己的伤害呢?这些年,作为强奸犯儿子的自己所受的罪呢,又谁来偿还他?
雷亲婆擤了一把鼻涕,一抹脸上的悲戚,话锋一转:“其实当年那事儿,细说起来也不全是你爸的错。何晓燕那贱货,一条街都出了名的,她就是想跟张广耀那怂货合伙起来诈钱的哩,你也不能全怪你爸爸……”
虽是没有见过的母亲,他也听不得她被奶奶辱骂,赶紧岔开话题:“奶,我也有正事儿要和你说。”
“啥事,说。”
“下半年就初三了,我要补习,我想上一中。”
雷亲婆沉吟片刻,反问:“补了就考得上?”
“……我想试试。奶,我要念书!”
“好!咱小忠想念书,奶就让你念,想念它多久就念多久。”她把方孝忠整片后背都搓红了,答应他的要求,也提出自己的期望,“要是以后念出来,赚了大钱,记得要孝敬你爸。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你爸,你是他儿子。”
方孝忠在木桶里转过身:“我会孝敬你和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