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了,不然你去书房。伤眼睛。
匡静河合上剧本丢到地板上,剧本滑到沙发腿。
怎麽了?没看上?
匡静河说,不是剧本。
这种时刻,余笙懂得等匡静河打开话匣子。匡静河不愿谈的,余笙撬不开他的嘴,他能与余笙倾谈的,无需余生步步逼问。
匡静河先谈起了他和妻子的婚前约定,说,我们结婚前,她说能接受我只喜欢男人,我感觉她当时不大相信我一点不喜欢女人,好歹我们是多年的情侣,其实那些年,我们z爱我只觉得自己是在干这麽一件事,哎,反正我糊弄着过去了,没琢磨。她说,结了婚,既然她没法像男人一样给我欢愉,那麽她答应我我能找男人,但不可以让外面的男人影响到婚姻。她非常聪明,能忍会算,想只要她的地位牢固,我的性生活就毫无威胁。我做演员二十多年,这个圈子里哪样的人没有,有脸的、有钱的、有天赋的、比我还出色的我身边刨除她,一个男人女人都没久留过,有我太忙的原因,有我志不在此的原因,这些年我逐渐想明白了,那还有她的手笔。怪我对她不够关心,瞻前顾后,才造就了如今的局面。我说这个,是想告诉你,婚不好离,会有重重掣肘,但我和律师快準备好了,这周末我就找她谈。
余笙低呼,你不等孩子?
匡静河望着广阔的夜景,说凭她对我的了解,早该料到了,只是大概没想到会来得这麽快。
那你的父母呢,你们要离婚,你们父母也会知道吧?
匡静河仍面朝玻璃,夜色衬托着他,他的倒影缀着万家灯火,像电影里英雄陨落的身影碎成漫天星河。此时的匡静河从世界里淡去,余笙心里刺出一声哀鸣,不知为何,脑里卷起臆想,匡静河从七楼飘落回大地,生命轻盈地流走,余笙从未感到过匡静河离自己如此远。他猛然按住匡静河的膝盖,心有余悸下的应激反应。匡静河回眸,温柔地笑了笑。还在。匡静河又讲起他的家庭。
他说,我上高中的时候就接触了点娱乐圈,我以音乐起家,那个时候还没社交媒体,我就去四处奔走,主要在酒吧,那时我遇到了何姐。我没受过正规的培训,何姐说我“有两把刷子”,还说我英文歌唱得最好,中文歌唱得尚能入耳,中文歌写得“一看就语文不及格”(匡静河嘴角扬扬)。高一高二我爸妈极力反对我当歌手,到高三他们实在劝不动我,加上我出了第一本专辑,小有名气,就跟我提了一个要求,去高考考上有助于我搞艺术的院校,从那往后,何姐为我铺平了道路,帮我备考、择校。大学时我不温不火的,真正成名是毕业后,我上过一次春晚,那之后我爸妈就说,我已经有体面的工作了、出人头地,只要我能一直养活自己,他们就知足了。
我妻子——她叫舒梦哲,她家和我家住得近,我爸妈很喜欢她。我跟他们解释过我的职业,一年平均出一到两部电影,穿插上电视剧,压根没精力谈恋爱,他们总惦记着舒梦哲,也不催我找女朋友啊相亲啊,舒梦哲早成他们眼里的準儿媳了。五年前我和舒梦哲一刀两断,至少是我单方面的,五年里我过年都没回我爸妈那,他们脾气好,不会轻易地弄断情绝义那套,我回去只会让他们伤心,他们问过我是不是和舒梦哲闹矛盾了,甚至还说我要是不喜欢舒梦哲,去处一处新的女孩,可能当年放我去唱歌演戏修成正果,他们不强求我。我能想象我出柜他们会怎麽说,他们会说,哪里出了问题,会说,都结婚了就先过过日子看,会说,舒梦哲多好,会说,都有孩子了要为孩子考虑考虑。退一万步讲,他们接受得了我喜欢男人的事实,还是会希望我拥有“正常”的生活。
匡静河又沉默良久,余笙陪他沉默。
余笙的沉默最终转化为困倦,他窘迫地笑了,有小醉下的迷茫可爱。匡静河捏了下他脸蛋,说我本来在半夜有个惊喜给你,但我忘了你今天接客太累,明晚吧。余笙一听惊喜便打起精神了,撑开眼睛问什麽惊喜啊?匡静河打横抱起他,吻住他提问的嘴,轻轻呼出,不许问,再问就没了,好好睡觉。余笙瞬时又哈气连天,脑袋里却突然扼住了沉疴源头的一角,他明明没喝酒,却因睡意醉醺醺地说,匡静河,你说了那一大堆,太多的男人面临相似的境遇,他们还得为钱烦恼,你的症结不在于父母妻子吧,而是一个别的男人可以实现,你这种公衆人物梦寐以求的——和同性伴侣在白天、在上海人来人往的路口一站,没有人公然骂你、抛弃你。这是中国,你要等多少年才能等到那一天,十年,二十年?我看够呛,哦,不过大城市嘛,特例。公开性取向的那一刻,你将成为历史。你怕爱慕你的人们会为你的性取向而纠结,指责你吗?我觉得你不怕,你怕的是你爱艺术、爱美和浪漫的自我,被时间一秒一秒地削成骨灰,在牢狱中无声无息地死去。你为公衆创造了美好的幻想,公衆的唾沫也会淹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