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樱很快画完衣摆,挪了地方,开始画座下莲台。
比起面容神态这些需得画师投入更多精神和想象的部位,莲台有固定模样,许多画师都会交给助手来画,并不会自己上手。叶儿从前跟她学过画,基础还算扎实,这两年里她有意培养,叶儿也上进肯学,比起先前大有长进,如今已正式做了她的助手,龙天寺那几墙经变图便是叶儿给她打下手,助她完成的。
“姐姐,”叶儿看见了,果然在下面喊,“莲台我来吧。”
在长安时苏樱给了她身契,但当时局势急迫,还没来得及去官署正式脱籍,后来在魏州时裴羁替她办了,如今她是良民,便与苏樱姐妹相称,唤苏樱为姐姐。
“我想自己画一个。”苏樱道。
莲台简单枯燥,但这样一笔笔重複固定的动作最能安定心神,苏樱没再说话,一瓣一瓣细细画着,先前纷乱的心神慢慢安稳下来,不多时万虑皆消,眼中心中,都只是眼前这满壁佛陀,自己也仿佛置身其中,融为一体。
康白安静地看着,虽然经营夹缬店,经常与画师打交道,但这还是他第一次这麽认真地看画师绘画。她的动作里仿佛有一种奇异的力量,柔和,从容,安稳,让他看得入了神,不知今夕何夕。
时光在不知不觉间走得飞快,直到阿周叫了一声:“小娘子,这都过了午时了,停一停,吃饭吧。”
康白怔了下,竟然这麽久了?再看脚手架上苏樱也明显怔了下,笑道:“这麽晚了吗?”
竹架子微微响动,她抓着把手往下来,康白连忙上前扶住,待她稳稳落地才松开手,苏樱擡眼一笑:“康东主若是不嫌弃的话,就与我们一道用个便饭吧。”
康白对上那笑容,不觉便点点头:“好。我也带了些干粮,一道吃吧。”
阿周铺好坐席,把备好的午食放在中间,是一大盘胡饼,一壶花果茶,并有一盘葡萄干、杏干之类的干果,康白的童仆连忙也把带的干粮送上来,一袋肉干,一大袋桃杏鲜果,又有一袋巴掌大的芝麻油馕,一总堆在一起,看起来也颇是丰盛了。
诸人洗了手,团团围坐进食,康白留神看着,苏樱用手拿了胡饼,撕下一半加了肉干、杏干卷起来一起吃着,这是西域一带人们的吃法,她一个中原贵女,竟然也肯不用筷子直接用手,跟当地人一般言谈举止,也就怪不得这麽快就能立足,崭露头角。
眼中的笑意越来越深,看她杯中茶已下去了大半,连忙提起茶壶为她续上:“喝点茶,别噎住了。”
苏樱果然喝了,又给他也续了一杯:“康东主请。”
这般斯擡斯敬,却不像是只见过两面的人,竟有些像多年故友了。康白笑着举杯:“多谢苏娘子。”
这天康白一直留在经洞中看苏樱绘图,到傍晚太阳落山后又与她一道去见了两位画师,等一切办完已经是戌时,沙州天黑得晚,这时候仍旧是亮晃晃的,白天里晒得没法出门,此时满街都是出来散闷的百姓,围着党河两岸密密麻麻走着,躺着,还有跳进河里戏水的,卖货的商贩也都出来走动,推着各样吃食玩器叫卖,苏樱擡眼看向康白:“时辰不早了,我该告辞了。”
康白蓦地有些失落,含笑点头:“好。”
回身指了指远处的石牌楼:“我住在牌楼下的阿力沙家客栈,若是有事,打发人叫我就好。”
“好。”苏樱点头,“我住在四条街东头第三家,离这里很近。”
话音未落,迎面走了个卖眼药的,举着画满眼球的幌子,高声道:“小娘子可要买眼药?长安来的好眼药,宫里的秘方,连圣人和几位相公用了都说好呢。”
长安。几位相公。这一天里刻意不去想的人事,终于不可避免地闯进心里,苏樱摆摆手,转身离去。
康白转身走出去一步,忍不住又回头,目送着她轻盈的背影融进周遭欢笑嬉闹的人群里,渐渐看不见了。
“小娘子,”阿周跟在身后,絮絮说道,“安家东主问你什麽时候能给他画夹缬呢,我说你这几个月忙,不得空。”
苏樱沉默的听着。长安,几位相公。一年前裴羁以户部侍郎的身份加同平章事,正式出入政事堂,成为四位相公之一。
在这个年纪为相的,裴羁还是本朝头一个。他一直不曾成亲,也不曾有妾侍,前些日子她偶然在茶楼里听见往长安去的商队议论起来,都还在猜测裴羁为什麽偌大年纪,依旧是孑然一身。
以为远在西域,再不会与长安有什麽交集,今天竟遇到了长安的故人,那麽其他那些故人,也会这麽不经意间,突然出现在面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