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樱怔了下,从崔家逃出那日的一切霎时闪过心头。闭门鼓中消失在眼前的,最后一丝来自城外的光亮。横道之上,她纵马奔逃,擂鼓般敲响的心跳。漆黑的马车里,她蜷缩在他身边,极力瞪大眼睛也看不清楚的前路。她本来可以逃出去的,却全部,毁在他手里。一剎那恨到极点,将那些烦躁动摇全都沖散,冷冷道:“好。”
裴羁丝毫不曾觉察,在潮水般涌出的爱恋里,深深埋在她颈窝里:“念念,我们终于要成亲了。”
成了亲,尽快要个孩子,他会拼上性命对她好,只要她想起来时,别再抛弃他。
门突然被敲响,张用的声音:“郎君,节度使请你快些过去一趟。”
若非紧急要事,不会在这时候叫他过去。裴羁不舍得走,心中清醒地知道须得尽快离开,手却只是不舍得放开。她突然推开他,从他身上跳下:“你快走吧,必是有急事。”
怀中空了,心里也跟着空了,裴羁起身定了定神,强迫自己将满心的旖旎全都压下,慢慢穿好衣服,束上蹀躞带,她拿着束发玉冠走过来,裴羁不由自主弯腰低头,她的个头在女子中并不算矮,但因为他身量高,所以只是刚刚到他下巴,此时她踮着脚尖仰着脸,目光专注着,将那小小的玉冠向他发髻上一扣,裴羁连忙又低头些,她手中的玉簪轻巧一穿,稳稳簪住。
“好了。”她看着他,眉间也带着不舍,“你千万注意安全。”
“无妨,我心里有数。”极想吻她,然而已经答应过她,便不能食言,裴羁紧紧攥拳,忍得指骨都攥到发白,“你快些睡吧,不要等我。”
侍从提着灯在前面领路,裴羁几番回头,她已经走了,灯火下素色的裙裾像幽暗处的花,飘摇着消失在远处。
她一次也不曾回头看他。不过,天这麽晚了,她在病中,又为着他劳累这麽久,是该早些回去休息。
节度使府。
裴羁迈步进门,田昱从灯下擡头,肃然的面容:“庄敬急病卧床,无法理事,眼下监军一职由卢崇信暂领。”
裴羁擡眉。昨日还曾见到庄敬,绝不像是身患重疾的模样,这病,只怕不是病。“是卢崇信?”
“卢崇信白日里的确去找过庄敬。”田昱冷哼一声,“下手还挺快。”
“眼下明公先不要动,让那边的人盯紧些,摸清楚卢崇信跟哪些人联手。”裴羁道。
他看得出来,卢崇信想杀他。那麽就只能与牙兵联手,况且王钦暗地里也一直动作,想通过拉拢牙兵,控制魏博节度使的人选。卢崇信没杀庄敬,因为庄敬死了,太和帝会另派监军过来,若庄敬只是重病,这麽不死不活拖着,他这个监军副使就能独当一面。
八千魏博牙兵分为数股势力,眼下须得尽快弄清,卢崇信是跟哪股势力联手。
“小小一个监军副使,掀不起大浪。”田昱擡手让他坐下,低声道,“我担心的是你。无羁,朝中近来,一直在参奏你。”
裴羁垂目不语。此事他早已得知,前番的言论虽然被杜若仪暂时压了下去,但不过几日便又传开,眼下已经有数名御史参奏他罔顾人伦,与继妹有私情。
“听说苏娘子此时什麽都不记得了?”田昱看他并不打算再说的模样,但他是他头一个得力的左膀右臂,稍有闪失,魏博的局势也会跟着动蕩,他不能不管,“我有个主意,让她改个姓名,再另给她寻个身份,你要是怕委屈了她,我认做女儿也行,从我这里风风光光出嫁,你看怎麽样?这个节骨眼上,无论如何你不能出差错。”
裴羁顿了顿。朝中有王钦暗中操纵,弹劾只会愈演愈烈,继兄妹的名分是铁板钉钉的事实,他无从质辩,必然会受牵连,但,又如何能将她的身份全都抹掉,让她受这般委屈?起身一拜:“谢明公好意。”
田昱看他明显不準备遵从的模样,皱了眉:“怎麽,这样都不行?”
“即便我是白衣,依旧可以辅助明公。”裴羁道,“没什麽差别。”
弹劾一旦落实,他必是罢职,对这个结果,他心里早有準备。
“差别大着呢。”田昱皱眉,“你不在这个位置,名不正言不顺,许多事你就不能插手,咱们这个关系,你倒了我自然也要受牵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况且你以为只是罢职?搞不好还要下大狱,那帮阉人,个个心狠手辣。”
裴羁虽然没说,但他查出来了,卢崇信也是为了苏樱跟他结仇,王钦本来就虎视眈眈,再加上卢崇信的私怨,绝不会对他手软。万万想不到清心寡欲如裴羁,竟在女色上栽了这麽大一个跟头。田昱道:“无羁,不要执迷,天下美貌女人多的是,况且又不是不让你娶,换个身份罢了,人还是同一个,有什麽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