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夫皱眉思索着,半晌:“老夫先前曾在医书上看过,要是撞到了头部,或者受了严重的惊吓之类,的确有可能忘记很多事,不过老夫还从不曾遇见过这种病人,所以娘子是什麽情形老夫也说不好。至于还会不会跟从前亲近的人亲近,老夫才疏学浅也说不好,或者就像那些上了年纪犯糊涂的老人,哪怕认不出儿孙,却还知道家在哪里,哪些是他们的亲人,也许都是习惯使然?”
也许、或者,统统都是含糊推测之语,他需要的,并不是这个。裴羁压着眉久久不曾说话,老大夫看出他心里不悦,连忙闭嘴,再不敢说。
帷幕内安安静静,第二个大夫诊完了脉说不出所以然,于是又换第三个。半个时辰过去,所有大夫全都诊完,都道身体并无大碍,好好休养一段时日便可複原,只是失忆一事衆人都不曾遇见过,于是各执一词,久久不能给出一致的结论。
有说是昨日里呛了水神志不清,所以不记得了,吃上几天安神的药应该就能见好。有说可能昨天在水里被什麽沖撞了头部存有淤血,影响了记忆,要用活血化瘀的药吃上几天,或者就有改善。更有一个本村的赤脚大夫一口咬定是昨天落水时撞上了水鬼,被水鬼勾了魂魄所以什麽都不记得,本村东头就有一个法力高超的神婆,只消十文钱就可替人招魂,包管恢複原样。
侍从听着那人越说越不像话,又见裴羁眉头越压越紧,眼见是极为不悦,连拖带拽的赶紧把那赤脚大夫拉了出去,裴羁沉着脸吩咐:“去邺城,去魏州、兖州,把有名的大夫全都请来!”
几个侍卫飞跑着去了,裴羁擡眼,帷幕内苏樱靠在阿周怀里,目光又透过阿周的肩膀往外偷窥着,四目相对,她连忙转开眼,羞怯的神情。
人在失忆时,会连性情也都改了吗?她口口声声要找阿耶,像个十来岁的孩童一般。她才醒来时看见他,看见大夫,惊叫着赶他们出去,那慌张无措的模样亦像个十来岁的孩童。从前的苏樱不是这样的,她大胆聪慧,即便走投无路也要硬生生闯出一条路,若是她突然发现一个衣衫不整的陌生人出现在卧房里,第一反应不会是惊叫,更不会是毫无作用的叱责,她会想办法弄清对方的意图,想办法占上风,会千方百计确保自己的安全。
即便失忆,这些刻在骨子里的东西,难道轻易就会变了吗?
慢慢走进帷幕,她看他一眼,连忙又转过头,似是好奇般,不多时又偷偷看一眼,真像是孩童了,裴羁在床前停住,吩咐阿周:“退下吧。”
“我,”阿周犹豫着,到底鼓起勇气,“郎君恕罪,小娘子病成这样,我不能走。”
裴羁顿了顿,摆手命她让开位置,阿周也只得松开苏樱,哄着说道:“裴郎君要跟你说话,我就在边上陪着你,小娘子别怕。”
她退去床头站着,裴羁慢慢在床边坐下,苏樱又缩回床角,怯怯地看他,裴羁放轻了声音:“念念。”
她低着头抱着膝,半晌才擡头:“你,你是谁?”
“我是,”裴羁顿了顿,“我是你夫君。”
余光瞥见阿周猛地擡头,说不出是惊讶还是惊喜,裴羁看着苏樱,慢慢又道:“等你病好了,我们就成亲。”
前些天想到娶她,总觉得是不得不为之事,此时却突然觉得理所应当。除了她,他还能娶谁?如今他一身一心,全都扑在她身上,沉迷太深,无法自拔,甚至所谓心魔,所谓沉迷,或者都是他自欺欺人,他从一开始,便就是爱她,要她。
苏樱低呼一声,捂住了脸。
裴羁看见她手指缝里露出一小片皮肤,苍白的底色上有淡淡的红晕,她在害羞,她几时,竟然对着他害羞了。
这情形让人生出贪念,又生出疑虑。人在失忆时,会把从前的爱恨也全都忘了吗?可为什麽,她又对阿周那样亲近。
轻轻将她鬓边散乱的头发抚了抚,裴羁试探着靠近:“我姓裴名羁字无羁,祖籍河东,现居长安。你姓苏名樱小字念念,祖籍锦城,先前也住在长安。”
近了,更近了,手轻轻搭上她一点,她缩了下,怯怯地又来看他:“这里是长安吗?”
“这里是邺城附近,我们现在不回长安,要去魏州。”更近了,试探着去握她的手,她挣了一下没有挣脱,便只是怯怯看他,畏惧中乖顺的模样,裴羁心里一蕩,贪念一霎时浓烈到了极点。
又何必在意她是真是假。便是假的,如果能假一辈子,也就成了真的。
将她柔软的手轻轻的,全都握在掌心中,久违的香软滋味,让人突然一下像落进虚空中,飘忽着落不到实地,她还在看他,清澈的眸子映着他的模样,又求助似地去看阿周,阿周嘶哑着喉咙:“裴郎君,你说的,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