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举人,便是考中,寻常人也做不了什麽大官,终其一生很可能都在‘等位置’,但背后若是有傅家帮衬,便可以平步青云。乡试在地方,傅家只手遮天,就算有什麽风吹草动,也很容易被官府镇压,而也就是这些看起来不起眼,在仕途上刚刚起步的举人,渐渐在太后把持朝政的这十多年里,构成了傅家盘根错节的根系……”
“值离想说什麽,我知道,所以不必见他们。”
元春就这样安静地看着他,看他眼睫半敛下的琥珀色眼睛,看他五官分明的轮廓,他真的比以前瘦了许多,下颌线那麽分明……
“今日身居京中的读书人愤慨如此,是因江阳县一个富贵人家出身的举人,其人名叫董沣。他们之所以会闹,是因为这个董沣是个不学无术,游手好閑的草包,不配榜上有名,也是因为他是殿试主考——傅辛明的外孙。”
元春神情一凝。
“其实当初董沣中举的时候,江阳便有议论之声,只不过很快便被人压下去了,直到董沣又过了会试——同乡之人不少知道董沣学问,于是开始大闹官府,说要查卷,可到最后都被镇压了,地方刺史将这些闹事的文人抓了起来,严刑拷打,逼他们承认是污蔑,还对其家人下手,扬言有他们在一日,他们便一日出不了仕。”
功名对于读书人何其重要,元春就算只是一个农家女都晓得其中艰难,遑论这些身在其中,寒窗苦读数十载的学子。
他们日複一日苦读,就是为了博一个出头之日,可没想到读到最后,他们崇拜的老师舞弊科场,他们奉为圭臬的诗文沾染铜臭。
只为传家太清白,致令生子亦辛酸1,怎麽平?谁能平!
江酌三言两语、言简意赅,可元春却知道,真相一定比形容出来的触目惊心数百倍,不然哪有读书人甘愿自毁前程,也要替寒门学子博一条出路呢。
而这样的事,不是个例,除了在江阳,在整个大梁,不知还有多少……
“你从什麽时候知道的?”
江酌垂眸看着她:“春闱出榜的时候。”
这麽早!
元春想到什麽,脱口而出:“所以你早知那个书童会死——”
江酌给她擦药的手一顿,心里叹着她从来聪明,默了默,才说:“知道……那些大闹锦玉客栈的人其实根本不是什麽摊贩,而是从江阳来的。”
“只当初,他们只是为了出一口气……”
他说到这,忽然停了,目光有些不敢看元春。
“是我叫他们如此。”
江阳的文人见仕途与家人的性命,就要这样白白断送在这些贪官污吏手里,怎麽也咽不下这口气,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跋山涉水到京城来,就是为了讨个公道。
“这些人在城中摆摊,便是为了等董家的马车路过,探听董沣的行蹤,幸是他家那个书童行事乖张,叫他们轻易得了董沣一行人的下落,那些人原想着在锦玉客栈直接动手打杀董沣,可到最后还是犹豫了,也是这个犹豫,叫董沣逃了,他的书童挡在最前面,人多势衆,一下就被人打死了。”江酌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情很淡,甚至不比谈论今夜吃点什麽,更有情绪。
“是你。”元春看着江酌,“你告诉他们,一个书童根本影响不了董沣,他们不信,恻隐之心也叫他们犹豫,可试过之后,他们不得不信,因为董沣无畏无惧,依旧心安理得的参加殿试。”
“一个书童的命,不值一提。”江酌这话说起来,语气平平,也淡薄得厉害,仿佛自己正在谈论的不是一个人的生死,而是一只蚂蚁,可他根本不敢看元春。
“董沣是傅辛明的外孙,山不敲如何震虎?我煽动他们,想要了结此事,只能把事情闹大,光是乡试、会试不够,得到皇城里来,如此,才能为天下寒门学子,挣一条干净的出路。”
江之言马到江阳,风尘仆仆,看到的便是如此——进城的大门被一群游行的年轻人挡住了去路,他们各个看着斯文,头冠髻,招文袋,长袍子,袖子微挽时露出一节葱白手臂,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可就是这样一群文弱书生,正擡着财神爷招摇过市。
江之言不懂,以为是什麽地方习俗,只跟在后头走了一会儿,才发现他们擡去的竟是夫子庙!
夫子庙前香火兴,才名不论论财名。
夫子庙,孔夫子,万世师表团金玉,珠玉银帛塑金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