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酌像是有了信心,慢吞吞地把那奶娃娃的名字说出来:“我观他家宅,背山面水、格局吉祥,一看便是个依山傍水、松柏长青之地,院子右侧山峦耸翠,棵棵松柏六尺高六寸宽,繁茂如织,我拍脑子一想,便说不如叫‘茂’,取的是家族繁荣兴旺之意。”
“好名字啊!”
“茂字确实大气。”
衆人围着江酌夸,也有开始讨论亲友家宅风水玄学的事,只角落里,有个身着青衫三十余岁的男子坐在窗边,想到什麽,翻书的手忽顿,敛眸之后,像入定似的在出神。等江酌再看他时,人已经没了蹤迹。
江酌提袍上了台阶,书房的门开着,曹一林坐在博古架前的太师椅上,不动声色地擡眸看了他一眼,神情暧昧不清:“江……酌小友还说自己是草船,只怕我才是吧,这一招借船使风、借刀杀人,很是不错。”
“曹大人擡举。”江酌抱手作揖,受了这骂。
江酌料到曹一林会找他,不为什麽,把庄文沖从韩度手里抢走不是易事,何况,韩度已死……
这事曹一林替他担了,江酌也该拿出什麽东西,作为交换。
“先前我以为小友设计接近我,不过是为张赵两家的案子,挑拨离间、血洗赵家,我承认你聪明、有手段,我手下能人异士无数,寻我做荫蔽的人衆多,不是没有要报仇的,多你一个不多,大家各取所需罢。”曹一林说着一顿,眼色骤然阴冷下来,“只小子……你怕不是狮子大开口了些。”
江酌听出他语气里的狠辣,像是一头野兽正在磨牙。
江酌敛眸道:“听闻,十年前,匈奴兴兵南下欲直取洛北一带,年仅二十岁的定远将军曹世琨替父出征,那半年,是北地捷报频传的一年。”他刚起了个头,曹一林握笔的手便紧了,手背上的青筋明显,江酌置若罔闻,继续道,“只传往京中的军情前一天还在说,匈奴分四路兵马入侵我大梁国境,曹小将军骁勇,打得敌寇节节败退,不日便要凯旋——一时间举国同贺,连封赏的圣旨都已拟好,没成想到了第二日,在匈奴三路失利的大好局势下,曹小将军战死沙场,我军苦苦支撑,五万兵马到最后,竟只余二千人残喘归京。”
“又一年冬,匈奴再次举兵南下,朝中无将可派,车骑将军负伤请命,彼时,曹将军不过四十,却两鬓斑白,百姓看他出征,都知道他是去北地替曹小将军捡骨的。”江酌微微低首,像是在惋惜曹小将军的死,“时维九月,曹将军将敌寇大退岐云山,逼至大梁边界,战况焦灼。后逢雨季,岐云大雨,被围四月,与京中失去联系。只幸运,曹将军最后大胜归来,太后为他请旨封侯——曹将军拒不领旨,于紫宸殿前拔剑,剑光却对着一个年轻人。”
江酌擡头,看向曹一林,将未说完的话说清:
“那人名叫韩度,乃今上正四品诸卫大将军。”
音落,曹一林手中的毛笔被他生生折断。
江酌道:“今日韩度身死,非我杀他,是将军杀他。”
天光云影之间,宽敞诺大的书房却仿佛被一朵乌云遮盖,灰暗的光落下来,融进人的影子里。
许久,曹一林忽然笑了,开始是嗤笑,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竟是放声大笑,笑得淋漓,笑得痛快,笑得眼睛通红:“我倒是不知这些陈年旧事说起来,竟像说书那般好听——韩度算什麽?正四品诸卫又如何,当年太后的封赏我没要,那狗崽子的命就是我的,我让他活了这麽多年,便是将他千刀万剐都不为过,如今便是秦王寻我,我也敢这麽干!”曹一林将手中的断笔扔出去,目光嗜血,“我不找他便罢,他还总要到我的地盘抱头鼠窜……”
江酌看曹一林神色疯癫,心下寂然,当年曹世琨出征,韩度为副将,军衔如此,却不过是个到军营里混战功的公子哥,只后来,上了战场,吃喝嫖赌养大的品性只剩下贪生怕死,却连累曹世琨为了救他,殒命黄沙。
当年,他御前拔剑,太傅劝他、御史劝他、便是太后也劝他,曹一林看着被吓得跌倒在地屁滚尿流的人,只觉得荒唐可笑,他的儿子就是为了救这麽一个东西——曹一林气急攻心,眼有血泪,却还是留了手,刺了韩度一箭,自请外调了。
只这些消息,十年过去,除了他的心腹,府中几乎无人知晓,便是整个定安,也须得是刺史之上的官员,才可能知晓一二,但也不该似他这麽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