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月宫本来就人少,此时纷纷逃难,不伺候了,更是只剩越鲤与小侍女两个人。偌大宫殿,空蕩蕩的。
公主曾劝过她许多次,也去逃命吧,还有什麽东西能比自己的命更重要。但越鲤怎麽肯听,她依旧如同从前一般,为公主筹谋好所有一切,让她不必为任何问题忧心。
参汤是越鲤端过去的,进了寝屋,转过屏风,绑起床幔,里面躺着的便是十四公主,钟明月。她睡了一天,此时才悠悠转醒。白日昏睡太久,整个人不见好转,反而疲态毕露,低低地叫越鲤:“小鲤。”
越鲤是她心口的一条小锦鲤。
越鲤答了一声,笑道:“就知道姐姐醒来第一个寻的肯定是我,煮好参汤我就赶紧过来了。”
钟明月近来身体垮得厉害,只余一口气吊着,左右伺候的人都愁眉不展,只有越鲤镇定自若,还能哄她笑一笑。
从前她身体不适,越鲤比她还着急。如今临近大限,越鲤却显出一种反常的平静,静得让钟明月心下隐隐不安。
越鲤扶她坐起身,一勺一勺喂她喝参汤。汤里还加了甘草和白茯苓,喝起来微微发甜。钟明月喝了小半碗,便紧紧合上嘴唇,再也喝不进去。越鲤不勉强她,收了碗,叫她坐着清醒一会儿。
钟明月倚坐片刻,问:“哪来的钱,还买了人参?”
越鲤答:“自然是从前攒下的,我有办法,攒点家底有什麽难。”
她说什麽,钟明月便信,只当她是豁出去了,眼看自己人就要没了,攒着钱也没用,索性一口气都花出去。
越鲤陪她说话,多半是越鲤在说,她在听。越鲤握着她的手温声说了一会儿,她又昏昏地合上眼。
如今宫里宫外都躁动,钟明月睡着,越鲤叹口气,起身又忙起来。
大厦将倾,钟明月这里能维持一隅安宁,全靠越鲤撑着。
往回倒数十年,天下还没彻底撕破脸皮时,十四公主钟明月还是皇室颇受宠的小公主。
而越鲤是越妃娘娘的宫人生下来的小孩——越妃的这个姓氏,正是越朝的越,这倒没什麽稀奇,唐朝也有姓唐的人。
宫人私通是死罪,母亲死后,越鲤被随意扔在下人堆里,全靠越妃娘娘暗中相助,以及宫人们偶尔的好心,才勉强活下来。
她生命实在顽强,就这麽野草似的长大,年纪轻轻,看什麽学什麽,甚至趁着送吃食偷听东宫的学堂讲课,拿起写着字的纸片临摹,居然懵懵懂懂识了些字。
会写字可稀罕了,宫人们议论起来,传开她的名声,不知谁那麽多嘴,说她比太子刚开蒙时,会写的字还多。那时太子正年少气盛,此等言论添油加醋飞进他耳朵里,他登时气急败坏,派人押t来越鲤就要动手出气。
此后更是见她一次就百般刁难一次,偏偏她骨头还硬,怎麽都打不服,幸而遇到十四公主,好心救下她带回自己殿中。
公主问清来龙去脉,知道她会写字,便叫她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越鲤两只手都髒兮兮,握住笔稍作踌躇,在纸上画了一只鲤鱼。
钟明月看了看,知道她是心里害怕,便安慰道:“你放心,我不会因为你会写字就打你。”
小越鲤脸颊鼓鼓,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公主,钟明月忍不住抱起她,亲了亲她的脸颊,安抚一会儿,笑着说:“你要不写,那这条小鱼就是你的名字了。”
越鲤这才不声不响地落笔,工整写下两个字。
自那天起,越鲤便留在钟明月身边。她实在灵敏,日子久了,越来越得公主倚重,公主需要什麽她就做什麽,难的、累的、耗费心神的,一般人做不到的事她都做,经常用公主的字迹为她写课业,甚至连考试都敢代考。
钟明月长她四岁,因她可靠,渐渐的,两个人无话不谈,模糊了主仆的界限。没有外人的时候,私底下钟明月怜悯她没有亲人,甚至允许她叫一声姐姐。
童年颇为无忧,少年时就混乱起来。皇室血脉,除去一大把早夭的,剩下的小孩接连不断出事,太子溺亡,五皇子饮酒过度,夜间冻死院中,八皇子摔下山崖失蹤,四皇子封地在叛军之地,今年起事时一家人都惨遭祭旗……
一个个数下来,仅剩的便是十四公主这个病秧子。
这其中有巧合,也有人故意为之。朝中势力错综,皇帝性格软弱,护不住子嗣,自太子死后,每当他倚重哪一个,哪一个就出事。迫害皇子与迫害皇帝完全是两种严重程度,衆臣顾及最后的名声,不好对皇帝下手,就对皇子下手。眼看皇家子嗣凋零,再这样下去,恐怕皇位就要被迫传给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