澈虽不悔掷出荧惑,但有几分忐忑待澈见到父皇,他会如何怪罪澈。澈倒希望父皇重罚,是何惩戒也比他对澈失望好。从小父皇对扶苏哥哥与便有很高期许,澈亦一直努力着不让父皇失落。只是这一次,父皇兴许真的不会原谅澈了。
一这样想澈便难受得紧,可这难受澈无人可诉,自然也就无人能宽慰澈,于是澈便只好自己哄自己,往好的方面想,终有夜尽天明,翌日会有转机,待子房醒来,待澈回宫见到扶苏哥哥,一切都会好起来。澈一遍又一遍地同自己说,可等来的消息却是扶苏哥哥于塞外中毒,生死未蔔,而子房尚未醒。
子房可曾体会过那种五髒六腑错了位的梗塞?澈欲立即啓程奔千里去寻蒙恬将军,又知一旦离开水云间,便再回来的可能了。
澈不想说,亦不愿承认,澈舍不得子房。
是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舍不得。澈要写多少个真的,子房才能懂澈离开水云间时的不情不愿,才能原谅澈的不辞而别?
说来惭愧,澈已远走,心中却仍希冀着许多许多不该希冀的希冀。澈想等子房醒来时拉子房穿过黑乎乎的山洞去溪涧钓几尾鱼,想吃一吃丁掌柜最拿手的红烧肘子,想与流沙碰一碰杯听他们醉言,想再听几节无繇师兄的课,想与名家公孙辩上一辩,想捏一捏小童的脸,想逛一逛雪后的竹园。澈仍想与子房走一走往小圣贤庄去的青石路,算一算两百六十一级台阶,想知道子房没说完的话是不是真的如澈所想,想在蜃楼升起的千灯里偷瞥几眼子房,以见面之容。
澈闭上眼,皆是澈所爱之人,睁开眼,他们却不曾出现。一睁一闭之间,一时辰便过去了,一日便过去了,一月便过去了。
今夕何夕,不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如此良人何?
如此良人何?
与子房书
子房,澈提笔之时冬雪多已融化,君可醒啦?
澈本欲北上寻扶苏哥哥,可王翦将军认为扶苏哥哥已然遭忌,澈应该先觐见父皇。澈以为他所说在理理,遂听此建议,先与父皇会面。经麾下人传讯,父皇恰好出宫,正在东巡途中。计量行程,澈以为于中途会面,完成东巡后再回秦宫最为合适。快马传音二三,澈终于在今日见到父皇。
九年未见,父皇苍老许多。他两鬓灰白,眸中精锐淩厉的光芒较之昨日也有些许暗淡。便可知这些年他手下术士周游天下,寻蓬莱访瀛洲,还是没求得长生不死的药。
于朝堂上父皇不怒自威,一旦拿定了主意朝臣便不敢多言,因此未有人敢阻他派遣方士寻仙。私下里父皇待扶苏哥哥与澈却相对和颜悦色,愿意听一听我们对长生不死的看法。
那时我们都还太小,童言无忌。扶苏哥哥的谏言无非敬鬼神而远之。父皇听后不予置评又问我意见。澈少不知事,更是恃宠而骄口无遮拦,央求父皇寻仙时带上澈,澈亦愿一睹仙人风采。父皇笑而诺之,摆摆手让侍女侍卫都退下,而后招呼我们走近些,低声道,既身在人世,便无仙人。既无仙人,便无仙丹。既无仙丹,便无长生不老的可能。澈顿感失落,扶苏哥哥却抓得肌理,疑问父皇既以为如此,还派方士找什麽。
父皇便笑着牵我们步出大殿,俯仰山河间大袖一挥,一会儿指指西侧,一会儿指指北面,一会儿又指指东方,澈与扶苏哥哥正茫然不知看往何处,便听父皇解惑道:“人世未有仙人,然贤人却数不胜数。志存高远者,当找。忠君爱民者,当找。远见卓识者,当找。品行端正者,当找。与国辟疆者,当找。善耕作机巧者,当找……群贤入秦,则天下入怀,万寿无疆。”
他列举了很多很多种,也找到了很多很多人。有李斯,有盖聂,有蒙恬,有王翦。澈叹服之际也有不解,以寻仙的幌子遮着寻贤,岂不是自败名声?父皇连声夸澈机灵,又让澈伸出手来,在澈的手心上写了个法字。
澈不知何为,只知怔怔受教,父皇莞尔揉澈头发,悄声道,是朕故友所教,道理奥妙深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彼时澈云里雾里不解其意,父皇不愿多解释,澈也只能悻悻然作罢。而今澈步过田野山川,见过是非成败,虽道行尚浅,仍愿斗胆参透法中玄机。
寻贤,人法地而已,寻仙,人法天而已,寻贤寻仙,人法天地而已。
天行有常,有失有得是法。
藏锐示弱,厚积薄发是法。
通权达变,推陈革新是法。
赏花论道,一叶知秋是法,一叶障目也是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