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着走着我眼眶便越发泛酸,那些或陌生或熟悉的光景纷纷于这时向我扑杀过来。我看到我无意发现它的那天,丁掌柜提着神志不清的我,将我半拖半拽拉回了小圣贤庄。我看到张良第一次带我走它的那个秋天,黄叶漫天,他用淩虚画了棋盘,不冷不热地问我想不想下棋。我看见一只小红蛇簌簌有声窜进草丛,紧接着天际有只凤凰振翅飞过,张良摆摆手说莫要因禽兽之故耽误了时间。我看见影密卫把它的去路全堵了,张良对星魂的警告听之不闻,步履坚定向前走了五步,手都被割破了就为了告诉我他在这里。我看到张良喝飘了后身形晃蕩,话才说了一半就仰卧阶上睡过去。我看到雨雪霏霏,他一边抖一边故作镇定地问我冷不冷,前前后后加起来问了整整三遍。我看到他套了件黑不溜秋的夜行衣,在千灯浮现时在台阶的尽头催我快点,回眸的瞬间眼里全是星月。
然后我就忍不住了。我再怎麽昂首再怎麽平稳气息再怎麽克制,都克制不住眼泪挣脱眼眶倾涌而出。我甚至不知道我究竟在哭什麽,若荀夫子看见了,必要责问我一通,翻翻白眼说我娇气难养。可他不在这里,没人敢阻我,于是这泪一掉便停不住,这一泣便不成声。
一三兄被王翦将军下令捆在马上。他才一出小圣贤庄,便把平日里学的非礼勿言忘了个干净,对捆他的士卒破口大骂,吼他们递方巾给我。秦卒们哪有备方巾手帕的习惯,面面相觑唯唯诺诺说未带在身,说着又偷偷向赵高所在的方向瞥上几眼。一三兄遂命赵高掏方巾出来,话音刚落就被王翦将军狠敲了脑袋,骂他没大没小说话没分寸。
赵高并不计较,勾了勾唇角笑看我道:“方巾有是有,只是不知殿下愿不愿用。”
我摇摇头答了声不必中车府令费心,加快步伐逃开了长阶。不远处便是街市,按礼我应上马车避开寻常百姓,再加上我刚哭得眼眶发红,实在羞于见人,我遂不再强求步行,搭着赵高的手登上了马车。可车轮刚过有间客栈,我忽又觉有一心愿未了,忍不住喊了停,跳下车步进客栈让掌柜搬几壶好酒来。
掌柜呆了呆,伏身几拜后匆匆跑至后房将酒一坛又一坛地搬出来,陪着笑让我随意挑。我没有挑拣的心思,随意拿了一壶倒入碗中猛喝,入口那刻便知是秦国的苦酒。那酒虽苦,但暂时替我抹去了心下的怯意与无措。我用袖抹了把泪,慢慢镇定下来,视线清晰时恰巧见方才那位解围之人正坐在角落一桌。他见着我尤为惊惧,脸上血色全无,手一抖差点打翻了捧着的酒碗。
起初我不明白他在害怕什麽,再一想必是他恐赵高同他算账,并且误以为此行就是来逮他的才会如此警惕。见我没有动手的意思,客栈外的秦兵也只是安分候着,他才神色稍霁,勉强同我笑了一笑。可我心悲戚笑不出来,只同他颔首示意。
我背对千军,他们安静地阵列在客栈外。应是父皇交代过赵高带我走时依顺我些,他才不敢贸然来催。我心中有千百个不愿意离开桑海,便于是慢吞吞地捧着酒一碗碗喝,只求能拖一刻便一刻。
几碗酒的时间,那小子眨了眨眼睛缓过了劲,端着碗小心翼翼挪过来坐到我旁边。我扫他一眼,他立马解释:“草民不敢坐对面,坐那儿会被赵大人认出来。”
我已身心俱疲无力与他多谈,遂点点头视他不见继续喝我的酒,须臾他将手中碗往我这推了推,又瞥了瞥桌上的酒。我会意也懒得问,搬起酒壶给他添了半碗。
喝酒这种事,若是独酌,难免酒入愁肠,凄惨者更感悲凉。可若同饮,便能胸襟开张,偷片刻无忧。便是这荒唐乱世,你独感绝望觉得承受不来,可若是所识皆意难平,便会好受些。这与墨家所倡的兼爱天下大相违背,也笃逆了儒家的爱人之说,可我却觉得这一感受实为真切。兴许是我境界为达,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又或许天下人都喜分忧,只是顾及颜面不愿承认罢了。
我喝得稍微开心了些,遂开口同他攀谈:“公子能为一千金救人,能不能为一千金杀人?”
他端酒的手一顿,耸耸肩道:“那要看杀谁。我不杀足下。”
我并无此意,但被他一说还是有几分好奇:“却是为何?”
“杀了你在下也活不了,及吾无身,钱财万千于我何加焉?”
“逍遥老头或许会对公子青眼有加。”我点点头,“你同他说说好话,没準他一高兴就将雪霁赠你了。”
“在下要那剑做什麽?我自己有一把。”他将腰间佩剑卸下,递过来予我一瞧,还颇为热诚地同我介绍,“其名迩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