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何原因,阿澈一定会很生气,很生气。但她向来消气快,所以只要诚恳认错她应该不忍心再同他板着脸。实在不行……他退让几步去水云间钓几尾鱼应该不成问题。
张良的指尖一下一下轻轻敲着淩虚的剑柄,待调整好心绪,他以最漫不经心最轻描淡写的语气问:“子澈呢?”
正小声叽叽喳喳的弟子们不约而同安静了下来,面面相觑谁也没吭声。
“她先回小圣贤庄了吗?”张良有一点点的意外,但并未显露出来。
又是一阵沉寂,半晌都没人答话。这种弟子有问不答的情况实在罕见,张良正琢磨着这一问题是否有为难人的地方,子游终是开了口解了他的惑。
“三师公,我们皆是受子澈所托在这里等你醒后带话给你。”
“带话给我?委托你们这麽多人?”
“子澈说她之前有次委托子慕传话,子慕却未能传达,她放不下心,所以多托了几个。”子游说着说着有些尴尬地看了子慕一眼,后者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地低下头去。
“原来如此。”张良点点头道,“你说吧,她有什麽话不能自己说,要托你们传?”
“三师公莫要生气!”
“子房没生气。”
子游闻之却顿时面露苦恼之色,慨然长叹喃喃道:“子澈所猜果然不差……”
张良微微扬眉,轻咳一声权当未听见:“她究竟想同子房说什麽?”
子游沉默良久欲言又止,纠结再三开口时声音都有些发抖:“子澈为退秦兵答应跟赵高回去。她同中车府令要到了三个月的时间护送受伤的弟子到了水云间疗伤,本想等着三师公醒来亲自同三师公告别,可时限到了三师公都未醒。赵高催得紧,子澈便只好先走了,临走前交代弟子们务必将话传达。”
子游讲着讲着有些讲不下去了,子慕便将话接了过来:“子澈说她此去或许要很久很久之后才能回来,又说三师公不喜欢等人,所以三师公怪她也好恨她罢,只是不要等她了。”
说完儒家弟子们便屏气凝神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唯恐出事。到底是他们的三师公,泰山崩于前尚能面不改色,仅此音讯又岂能使之动容?见张良只点头再简单不过地答了声“知道了”,儒家弟子不免心中又生几分敬佩。岂料仰慕之情才起,忽又听对方一本正经地问出一句:“她有没有说很久很久是多久?”
这问题实在太让人猝不及防,儒家弟子没有準备,相与对视间没人敢贸然作答,一旁的道家弟子不知前因后果,看不透其中纷杂,只觉得这场景滑稽有趣,饶有兴趣搭了一句:“那张良先生可以等多久呢?”
若蜉蝣之身,可以等一朝夕。若蟪蛄之身,可以等一春秋。若彭祖之身,可以等八百岁。
张良对上那少年好奇的目光,摆摆手道:“随口一问而已,子房才不等她。”
“……”那弟子抽了抽眼角,神色顿显恭敬,“张良先生实在深谙绝仁弃义之礼,不知有无兴趣转投道门?”
话才说完便被一群儒家弟子盯着看,盯着盯着便哈哈挤出一个笑,自己乖乖捂住嘴,撒腿溜了。步履匆匆,踏春而去,震起片片桃花旋转飘起,实乃万物回春之景。
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我来儒家的第九年,小圣贤庄藏书阁为火所烧,伏念掌门殁于火海,张良遭重创不省人事。
儒家子弟大多恨我。
我出秦宫的第九年,扶苏哥哥与敌交战时中毒生死未蔔,中车府令赵高领旨邀我回宫。
秦宫中人大多疑我。
他们要麽恨我,要麽疑我,不恨我也不疑我的人却一个个死的死伤的伤。天地之大,目不能及其极,我却寻不得一个容身之地,这算什麽世道?
我抱着无繇师兄想着最后的告别能同他说些什麽,他抚了抚我的背,低声劝我若难过得紧就哭出来。儒家的子澈固然可以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但是秦国的公主便没有这样的资格。我不依他的话,摇摇头将他更抱紧了些。无繇师兄有些怔然地叹了口气,更加柔和地宽慰我道:“好,不哭便不哭,阿澈最坚强了。”
若不是赵高和一堆秦卒在场,离开小圣贤庄那天我一定嚎得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于耳,但兴许是我不愿让他们低看我,纵是眼睁睁看着师门在我面前一点一点合上,我硬是一滴眼泪也没掉。赵高请我上马,我执拗地摇摇头要步行,他倒是未为难我,只擡了手吩咐秦兵跟着。于是我便在秦卒簇拥中一步步走下二百一十六级台阶。二百一十六长梯,七十二级,一级为三阶,旨为提醒行者三省己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三样,我明明尽我所能做到了三样,为何还是摆脱不得这怆然处境?我心有怨恨,欲速速走完,却又因为这是我最后一次走它,不知不觉便走得格外的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