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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良神色顿霁,笑道:“季先生一诺千金,子房一诺——”

“如何?”

他撑着下巴似乎真在深思熟虑,过了片刻后竖指朝我比了比:“万金。”

张良这模样和孩童攀比无差,我觉得好笑想讥他不正经,可见他真诚不又于心不忍,遂点点头认了:“行吧,幸得子房一诺,澈现在手有万金,富甲一方啦!”

“岂止手有万金?”他闻言微微一笑,道了声失礼后伸手按我肩上,轻推着我转向东面,“还有千灯入眼。”

我蓦然偏过头去,便见海上缓缓升起一缕纸灯彙集成的流光。源头处各盏纸灯还挨得紧密,越往上走便越显零碎,毫无章法分散开,更衬托得天地广阔无边。千灯蔽月,银辉顿时黯然失色,月华铺洒的海面顿时为灯流照得波光粼粼,水纹泛金。纸灯浮沉,似携火种破开墨色苍穹,袅袅乘风,扶摇直上,渐渐消匿于九霄之中。

谁放的灯?为何在此时此地放?放灯做什麽?那些纸灯飘忽缓升,看得我心旷神怡,因而这些问题都不重要了。我们静静坐着,见千灯浮起,望千灯映月,再到千灯散尽,四周又为夜色吞噬,须臾之间,竟似三秋之久。待最后一盏纸灯摇摇晃晃平步云霄后,我才心满意足地赞叹一声:“好看!子房是怎麽知道这个地方的?”

“子房去见逍遥掌门时,遇到了天宗的赤松前辈,听他说九月授衣时蜃楼会放千灯以祭神灵。”

“赤松子?”我大吃一惊,“他不是早仙逝了吗?!”

“子房也是如此以为,直到亲眼一见,才知他老人家身体健硕。”

张良说得不紧不慢,我却十分不安,也不顾这麽多问题他记不记得住,一连串全抛了出去:“那逍遥前辈岂不是有危险?他们有没有打起来?晓梦知道她师兄还活着吗?雪霁在谁手里?”

“阿澈你别急,听子房慢慢说。”

我意识到失态,顿时便有些羞赧,长太息道:“澈装不出淡然,装不了温柔,装不成窈窕淑女。”

张良一怔,哑然失笑道:“谁逼你装了?”

“窈窕淑女乃君子好逑!”

“原来你是在忧虑这事。”他笑道,“无妨,子房暂且宽以待人。”

他越笑我越乱,当即瞪他:“你笑什麽?不许笑!澈严于律己有什麽好笑的?”

“嗯?”他便努力收敛住笑意,一本正经问我,“那阿澈严于律己,自省出什麽来?”

哪有这样逼人说自己缺点的?张子房你谁啊?我们很熟吗?很熟吗?!我脸色阴鸷,虽百般不情愿,却又忍不住同他直抒胸臆:“澈生于穷山恶水之地,或许长了一副刁民之相,比公孙先生还是好些……”

“刁民之相?”张良重複一句,再忍不住笑出声来,我越发气恼狠推了他一下,他未防备没能躲过,身子微微歪斜,用手撑住砖瓦才重新坐直,轻咳一声道,“错啦。”

“你说什麽?”我微微眯眼,恐他话里有话,又要七绕八歪指桑骂槐。

“阿澈为何说自己刁民之相?”他讲到最后一个词时便如鲠在喉一般,忍笑忍得格外艰难,音调扭曲颇为怪异,歇了好久才继续道,“照镜子照的?”

好嘛。我就说。他听到了。他全听到了!我心下已将一三兄千刀万剐,还偏偏得装出淡然从容的样子维持颜面:“是啊。何错之有?”

“用镜之错。”他微微一笑,倾身靠过来,凝视我道,“照照这个?”

张良眼里全是星星,有什麽可照的。话虽这麽说,我的视线却被网住一般挪不开,远见他之貌,近见我之容,形影交相重叠。相顾无言间,心如坠万丈深渊,覆水难收。

修竹苍苍雪后初晴

今年的雪来得比往常早了很多,才时近十月末,雪花便洋洋洒洒铺盖下来。许多弟子因未及时添置冬衣而沾染了风寒。无繇师兄遣弟子同有间客栈的新掌柜讨了几碗姜汤驱寒。可数日过去,染病的弟子不见好转,又有愈来愈多门生经不起风雪之寒,病恹恹提不起精神,伏念掌门不敢怠慢,赶忙托人从药庄带了几副药回来,煎给患病的弟子喝。

子游的风寒略有好转,给他送药的一三兄却沾染上,一三兄才稍稍恢複,给一三兄送药的张良又栽了。一三兄倒是想借病休假,可其余弟子都坚韧不拔地带病出席,他便不好意思。一三兄抱怨说,一堂课下来,咳嗽声此起彼伏,场面很是悲壮。就这样撑了四天有余,弟子们渐渐恢複了气色,张良却是头疼发烧眩晕接踵而至。他病到这个地步也一声不吭,直到脚步虚晃从台上摔下来弟子们才惊觉事态严峻,惊惶之下也不知是谁出了馊主意,兵分三路禀报了伏念掌门,无繇师兄和荀夫子。荀夫子心疼不已,当即命弟子们把张良擡回竹屋静养,前脚才走伏念掌门与无繇师兄后脚便赶到,听说人被夫子带走了,两人对视一眼,几分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