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良不言等着,待我扎好头发彻底将门打开,忽又背过身去:“子房无意发现了个地方,阿澈随不随子房来?”
什麽废话,但有君邀我哪次不是有约必应,辗转九州亦随之。
风度。体态。端庄。矜持。矜持!我将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吞回去,清清喉咙问道:“什麽地方?”
“就在山下。”
“那尚可。”
张良闻言转过头来,望我的神色有几分複杂。他欲言又止,斟酌再三还是没忍住,面露忧色问出一句含蓄却又言简意赅的话:“阿澈你是不是二三其德了?”
试问他这话我能怎麽淑女地接?!赳赳老秦,皆是武夫,要何窈窕。我无力隐忍,本色毕露斜睨他道:“张子房你把话再说一遍?”
他弯下眉眼,笑语盈盈道:“子房无意发现了个地方,阿澈随子房来。”
很嚣张嘛,再说一遍连问都省了。可是久不见张良,久不见他笑,我心下倍为思念。今儿一见便如久逢甘霖,无论如何也没法同他生气。我暗骂自己没出息,却又止不住心间繁花灿放。
“好不好?”我明明已默许,他居然还敢得寸进尺,偏了偏头非要我开口应答。
“好好好。”我不得不点头,“现在吗?”
“阿澈真聪明。”张良嘴角微微扬起,我心觉不妙,他下一句果然不是什麽好话,“门禁后我们下山。”
“门禁后。”我木木将他的话重複了一遍,忍不住感慨一句,“子房你刚从外边回来,不歇歇的吗?”
张良若有所思,避而不答认真道:“阿澈你说话越来越像掌门师兄了。”
“……”
待到夜深人静,我们套了件夜行衣于瑟瑟风中翻墙下山,七拐八绕穿过无数街巷后,他拉我上了一间屋顶。我环顾四周,漆黑一片。自宵禁后,晚上的街坊集市都是死寂沉沉,除来回巡逻的士卒外,路上一个人影也见不着。于黑灯瞎火这时候出来,我本以为张良又要会见哪个大人物,可左顾右盼也不见别人,便忍不住问他:“我们在等谁吗?”
“没有。”他摇摇头找了一处坐下来,同我招招手,“到这来。”
我以为在那才能看到什麽玄机,遂走过去于他身侧坐下。他估计是怕我等得不耐烦,还特意宽慰我道:“还未开始,再等等。”
“等什麽?”
“待会阿澈就知道了。”他偏守口如瓶。
张良这般神神秘秘,我也不好再追问,于是安静下来,只望着天际那轮明月。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与坐在小圣贤庄的竹屋上看它好像还颇为不同,这月轮似乎离我更近,更为明亮皎洁。我神思一阵游离,忆起了与瑶瑶一起躺在水云间的小溪里仰望星空的日子,恍惚间还能听见她的笑声,指指这颗星星问阿澈这是什麽,过一会儿又指指另一颗,那这一颗嘞?我答了一遍又一遍,她却听了又忘,压根不用心记。我笑她记不住事情,瑶瑶却摆摆手大言不惭道,人生一世白驹过隙,凡事纷扰,她才不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她说得言辞凿凿,可到底还是宁死也不肯把旧忆碾碎以换新生。人若草木,生于尘埃极易折损,却偏偏不自量力,舍身殉道以求临死那一刻的无愧于心。他们道家嘴上说着生死无异,可即便逍遥老头也未能真正超脱生死之外。闻知瑶瑶中了晓梦的天地失色后,他大笑之,笑得衆人皆惊愕,笑出了昔日庄生鼓盆而歌的潇洒释然,笑着笑着便抚须唱道:“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唱罢便跟何事未曾发生过一般,该论事论事,该歇息歇息。他歌尽洒脱,可其中细碎哽咽却遮掩不去悲楚怅然,非哀而不伤,却是乐而更殇。神光离合间,我似乎又听见逍遥子所唱,倍感凄然,乃长嗟应和那缥缈玄音:“念昨日,昨日遥遥不可及。思旧情,旧情尚在君已去。忆故人,故人弃我茕茕孑立身。”
未曾想我胡言乱语,竟得张良一声轻叹:“昨日不可及,沧海月尚明。昔情不可追,前路无穷已。故人去不归,且怀且行。”
我心微颤,忍泪问:“之何处?”
“之心之所向。”他引心宿寓我,一语双关。
“子房从心?”我续此双关。
“……”他沉默片刻,未答应这一相邀,换以一诺道,“子房不负心。”
他若是点头答应,我没準会视张良为轻许誓言之辈。可他这般谨慎用词,小心翼翼,便越发显得他一诺之可贵。我不由感慨:“子房之诺,与季布相比孰为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