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他眼里很快就要成为一个和李斯叔叔一样虚僞阴险、君子不齿的人。而又岂止荀夫子,整座小圣贤庄都会这样看我。
我配不起任何人的不疑。
我忽而觉全身乏力,遂捂住脸倚着竹门慢慢蹲下身,抱着膝哭。
园里风时而抚过竹叶沙沙作响,不知过了多久我抵着的门突然开了,我一个失衡向前栽去,直直撞上了荀夫子的小童。他哎呦一声,本瞪圆了眼想怪罪我,兴许是见我眼眶红红,一时慌了神到了嘴边的话便说不出口,手忙脚乱掏了块方巾贴我脸上一通乱抹:“你…你…别哭嘛,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开门开太快了没注意到你。”
彼时我也是神智紊乱,竟嫉妒起他能轻而易举将道歉之辞说出。他越是道歉我越是急躁,径直掰开他的手不要那方巾。熟料那小童一怔神,也觉得受了莫大委屈,张了张嘴喉咙哽咽了一下,便哇哇大哭起来。我本止住泪,听他这惨绝人寰的一哭,又禁不住想起张良回来时没準又如九年前般执意赶我走,鼻子一酸忍不住也跟着哭。哭着哭着竟哭出了同病相怜之感,惺惺相惜之情,索性抱在一团以泪互诉心酸。
小童与我的哭声便此起彼伏,未几便听竹门内帘卷之声,随以荀夫子一声厉喝:“哭甚?!老夫还没死呢!”
小童与我皆是一吓,当即止住抽泣,惶惶然朝夫子行礼。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荀夫子嘟囔一句,同我们招招手,“眼泪擦擦再进屋来。”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四)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荀夫子习惯在来客时点上一缕香,以往我惹恼了伏念掌门后来此地向他求救,闻到香的味道便会静下心来。今日亦是如此,小童与我刚怯怯懦懦迈步进屋,便见他背对着我们正在点香。须臾兰草的气味充盈整个房间,比之以往所用香料的更为淡雅。小童吸了吸鼻子,偷偷用手肘撞我:“这味道我闻着有些熟悉啊。”
“我也记得曾在哪遇到过。”我点头附和,思考了一阵却没想起是在何时何地嗅到过。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荀夫子听到我们的对话后颇有雅兴地吟了一句,继而将香炉盖严实后慢慢转过身来,眸光迅速于我们脸上扫过,“说吧,你们两个如何生隙了?”
那小童方才递方巾给我时客客气气,与我同哭时也是毫不见外地把涕泪蹭我衣襟上,眼下却立马翻脸不认人,抢占先机委屈道:“夫子,是子澈她得理不饶人。我开门时不小心碰到了她,她便哭天抢地,我递她手帕擦泪她也不接,反倒变本加厉地嚎,简…简直是欺人太甚。”
我岂容他将错全推到我身上,当即斜睨他一眼道:“垂髫小人,信口开河。”
小童气红了脸,哇哇叫着踮了脚尖便来打我,他拳头砸我身上,力气虽小我却不能忍他这般放肆,当即扼了他的手腕,将他一只手反剪在背后,顺势压他侧脸贴在桌子上。
小童未料想我居然敢当着荀夫子的面动手,当场愣住,呆了半晌才嗫喏一句:“夫子救我!”
“子澈,打残了人还得送往医庄治疗。”荀夫子懒懒看那小童一眼,视线转向我来,“省点钱下山买肘子吧。”
我这才想起自己已入不敷出,囊中羞涩多时。自一三兄来庄后,他因没完成扶苏哥哥交代的事情,收不到银两又不敢同他爹要钱,唯恐把王翦将军牵扯进这混乱事中,因而花的都是之前的积蓄。一三兄同我刚出宫时一样,锦衣玉食惯了,花钱并不慎重,没过半年这钱便如流水东去不複返了。他这才意识到人间疾苦生活不易,勤俭安分起来,每月领着小圣贤庄恩赐的几钱银两度日。
这世间之人,有些可穷养,着一袭素衣便可风姿卓越,有些人却只有配香囊宝剑才能容光焕发。一三兄属于后者,但他不自知。明明到了无法独善其身的窘境,竟还将那些贵重之物典了,用换了的钱买了一袭狐裘赠我,算作生辰礼物。他慷慨无所谓,我却见不得他这般空空一身的模样,隔天便把那袭狐裘卖了,换了钱赎回他的剑与容臭。
一三兄不高兴,说我吝啬小气目光狭隘。我将他的物什交还予他,一本正经地给他讲颜回处陋巷,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的道理。一三兄连连摇头,嘟囔着说我被儒家人祸害得不轻,为悦己者容也不会了。话才说完便被一册竹卷準準砸中脑袋,他愤然转过头,气急败坏的神色又顿时收敛,老老实实低下头,问得有几分让人心疼的熟练:“三师公,抄…抄哪卷?抄几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