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庄越问越毒,我思绪不免由他牵引,发现这些问题皆是我不曾敢想更不愿细想的。他层层质问,我已心律不齐,冷汗涔涔而下。
而他的步步紧逼竟以劝谏告了终。比起之前的拷问,这一居高临下的教导简直称得上是温柔。他同我说:“暴露自己在意的东西,会让你的敌人看清你的弱点。所以你有三种选择,要麽不在意,要麽不暴露,要麽杀光你的敌人。”
他顿了顿嘲讽我道:“可你三样都做不到。”
正说话间,竹屋的门被轻推开,听得张良倒吸口凉气,立马又拿出了主人的模样,诚然笑道:“卫庄兄与盖先生莅临鄙庄,子房未能原迎,实在失礼。”
“子房来得正巧。”卫庄背对着张良,头也不回招呼他道,“过来叙叙旧?”
说完便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我。
我顿时心生幽恨,心里怪罪盖聂没把他一刀捅死在墨家机关城,省得这十恶不赦的家伙为非作歹乱我心神。
“诸位趁子房不在,都谈了些什麽呀?”张良不紧不慢走过来,他瞥了一眼地上纷乱的竹片,又瞥了一眼桌案上断了的那截筷子,轻咳一声,佯装一副好奇的样子。
我盯着卫庄,他盯着我,须臾而已,恍若百年之久,才听他缓缓答:“除子房外的儒家弟子皆是不善言辞,谈吐无聊,我没心思记。”
“卫庄兄谬赞。”张良自谦道,“鄙门推崇‘讷于言而敏于行’,弟子们遵守此道,倒被卫庄兄嫌弃了。况且,再是精通言辞的弟子,又如何敢在鬼谷门前卖弄?”
张良这话不卑不亢,前半句说给卫庄听维了儒家的门面,后边那句却无疑是说给我听的。他多半是猜测那坐塌的床与拗断的筷子有我一半功劳,才会七歪八绕地暗示我莫要招惹卫庄。
我实在委屈,今日我可谓规规矩矩什麽坏心眼也没敢起,明明是卫庄弄坏了我的竹榻,偷听扶苏哥哥与我的谈话还得理不饶人地边恐吓我边外带着挑拨离间。而盖聂先前还出手相助,现在却眼睁睁看着卫庄恃强淩弱也不加阻扰。
等下,这实在是很不符合盖聂的作风。我不由瞥了盖聂一眼,惊觉他仍岿然不动瞪着卫庄,身形略显僵硬,俨然是被定住的模样。
我心下了然,这才明白为何盖聂忍心看我孤军奋战节节败退,却仍未救我于水火。他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
“子房乃敏于言行之辈。”卫庄翘了翘嘴角并不吝啬他的夸赞,“多教教小圣贤庄的弟子。”
他说小圣贤庄四字时故意添了停顿,被他这样断句,好端端一句话便成了不知廉耻的自夸。
张良浅笑道:“一定。”
卫庄这才欺身越过桌案,神情略微紧张地抓了筷子一端戳了盖聂胸膛某处,后者猛地一眨眼喘上一口气,青筋都从额边跳出来了。
张良眼疾手快,当机立断想把我拖离桌案。可他拽我拽得匆忙,没抓到我的胳膊只抓住了袖子,就此一拉我猝不及防没被他拉起来,反倒后仰摔去。张良一怔,赶紧反手托住我的脖颈。瞬间之内我整个人由纵坐变成了横躺,除了木木地仰望他,也做不出别的反应。
盖聂的视线向这转了转,似乎在犹豫要先收拾卫庄还是先搭手帮个忙。他好像很是厌恶这种舍一取一的处境,眉峰微蹙,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盖聂想得倒是不紧不慢,可我毕竟还吊着胳膊扭着身子,从腰到手脚皆使不上力,僵持到快麻了便忍不住开了口:“子房是真的想拉我出局,还是在围赵救卫啊?”
我本是调侃张良弄巧成拙,顺带抱怨盖聂优柔寡断,不曾料此言一出,有了奇效。盖聂本皱着的眉慢慢松开,沉着的脸色也大有好转,最后竟微微掀了掀嘴角,笑了。
兴许是因为他不常笑,一笑便成隽永。
我们三个人都呆掉了。当是时,我看张良,张良看卫庄,卫庄看盖聂,盖聂谁也不看。
他兀自起身,擡擡手臂活动了活动筋骨,掠过我们走出了竹屋。留我们三在屋内面面相觑,眼波流转又倒置成了卫庄看张良,张良垂眸看我,我擡手捂住眼睛:“子房,放我下来。”
也不知张良在想些什麽,他一时没回过神,闻言下意识松了手。他一放手我没了支撑径直仰摔在地上,尾椎撞到地板痛得我一声惨叫,幸在我头擡得及时才没磕到脑袋。
卫庄告辞也不说一声便走了,我视线随他背影至门口,才见到东方已既白。待他走没影了,我慢慢转回头仰视上方,直直盯着张良。
他虽有羞愧意,更多的却是忍笑。正视线胶着之际,忽闻侧边桌案“啪嗒”一声,竟是硬生生裂开两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