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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夫子瞥我一眼,轻轻捋了一把胡子,没再追问待我差的那位是谁。

荀夫子是李斯叔叔的老师,能当李叔叔老师的人定能看清当前齐鲁三杰待我的态度——伏念掌门以德待我,颜路师兄以直,张良以怨。

若伏念掌门代表着荀夫子的立场,颜路师兄代表了儒家的立场,那麽张良又代表了谁的立场?

张良不会无缘无故地与我过不去,因此唯一的可能便是我们之间的纠葛在我坦白自己是秦国人的那刻便落地生根。

六国之人有多少敬秦?有多少畏秦?又有多少恨秦?

我只知道父王并不关心他们的咒骂,他不会为任何人放弃他的鸿鹄之志。孔丘笑侃楚王“人丢弓,人拾之”,墨翟亦推崇兼爱天下,若来日父王真的能镇四海定六国使天下人皆为秦人,不知这两位先生泉下有知,会作何感想。

我曾问荀夫子张良是哪国人,荀夫子反问我为何不直接去问张良,这事便没了下文。我才后知后觉这位老好先生实则是块老姜。他明知我不敢去问的。

我本只是随意一问,可他这样半遮半掩便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逮到时机便抓着儒家的弟子问,上上下下问了一圈,竟没有一人能给我答案。最后还是给儒家送饭的庖丁掌柜同我说,张良自小在桑海长大,与小圣贤庄里的其他弟子并没有什麽不同,也是交了束脩荀老夫子才勉强收下他的。

丁掌柜此语一出,我忍不住大笑。丁掌柜摸不着头脑,有些尴尬地干笑两声问我笑什麽。我同他说不明白,只觉得他为人憨厚实在可爱,可以为友,于是开始有事没事下山同他混在一块。

一开始丁掌柜还拿“君子远庖厨”劝我,我不听,总是强替他拎菜篮,他也就遂了我的意,时不时带我去市上,教我如何与小贩还价,如何从一大盆河鲜中挑出最肥美的几只。

我从庖丁掌柜那学到了一点皮毛,兴奋的不得了却不知此乐能与谁说,实在憋得难受便只敢撞着胆子跟荀夫子提了提。孰知他不但不嫌我烦,反倒甚感兴趣地催我说下文。

荀夫子是如此宽和慈爱的一介长辈,每每见到伏念掌门却少不得板着脸要训他,于是我不免怀疑他们是不是八字不合。

我把我的推断说给丁掌柜听,他抽了抽眼角,顺手从盘里抓过一根鸡腿塞我嘴里,哄我多吃少想。

有荀夫子给我撑腰,伏念掌门不敢过问我的行蹤,我便变本加厉往山下跑,不到用膳时间不回庄。张良眼不见我心不烦自不会管,最后倒是无繇师兄看不下去说了我几句。我早有应对之策,可怜兮兮地同他说,我虽进了儒家的门,儒家并不把我当自己人。无繇师兄一怔神,哭笑不得地说,阿澈啊阿澈,你怕是要变成第二个子房。

那是无繇师兄第一次喊我阿澈,他可能只是一时无语口不择言,但不管原因是何,凭这一声我便与他亲近许多,也不再万事都提防他。可说到底我不喜欢他们把我同张良相提并论,就好像张良什麽事都快我一步,我只是照葫芦画瓢偷偷模仿他一般。

我忍住不满又问无繇师兄,张良刚来小圣贤庄时与谁最先交好?

无繇师兄回想了一会儿后摇摇头说,子房刚来时不与任何一个人交好。

真真是个比我还狠的人。我心下暗叹不得不服,继而又问无繇师兄,为什麽呢?

无繇师兄微微一笑问我,那阿澈这麽做又是为什麽呢?

我被他一句话堵得应答不上,只能羞惭地告退,慌不择路逃回了我的竹屋。

只有身处那片狭隘的天地,我才能感到安全。

我躲得过人,却躲不过元日。岁末年终时小圣贤庄的藏书阁与学生寮整整齐齐地挂了一排灯笼,随风轻晃很是好看。

元日那天丁掌柜送饭来时还不忘替我扎了一只锦鲤灯笼,我爱不释手捧在怀里,开心得像个从没见过世面的乡间野民。

荀夫子见状便让弟子们以鱼为题谈谈近来的心得,子思说庄周与惠子在濠梁上的言论偷换了议题本身有失君子之风,子慕附和冷笑说道家的诡辩快赶得上名家了。子聪谈了谈“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说这话是否正确得看具体事情,若是见到快被饿死的人不直接予他一顿饭,去囔囔着要教他做饭便是迂腐了。这话说得有些新意,荀夫子微微点了下头又问子游的看法,结果他太过紧张支吾了半天没能说出什麽来。场面正僵时,张良忽道,那子房先与诸位说个故事解解闷吧。

子游甚是感激地看他一眼,夫子点了点头,衆弟子皆侧耳恭听。我正心下嘀咕张良那小子居然也有大发善心替人解围的一天,便见他看我一眼,啓唇讲起了他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