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可以下结论了:这地方就是个臭不可闻无药可救的泥潭。每个人都踩在彼此的膝盖上,争取让鼻尖露出肮髒的水面,好换得一阵喘息。其实降落之前他们就已经知道了,只是还不敢完全相信。总督(那时还不是总督)曾经用了然的口气总结,这地方的人就是一群猴子。再準确不过了。
然而,就是在这个鬼地方,副官居然交到了一个朋友。就在他阻挡人潮的照片登上报纸过后几天,一个记者主动邀请他出去吃晚餐。
当然,这个问题不是在公共场合被提出的。他能看出来,当时她守在车旁边已经很久了。外面又正好是那麽冷。“不好意思?”他竖起衣领,摆出不可侵犯的表情。她居然重複了一遍那家报纸的名字。
那几个音节在他脑后打了个转,勾起了一些印象。他终于记起来了。然后,他呼出了一口气。
总督应该不会发现吧?毕竟,下午这个时间,他应该忙着在府邸里偷偷会见那位心理咨询师呢(他们不得不非常小心,以免再次走漏风声)。如果他知道了——那麽,也去他的。
“首先我要说明:我不是以我的身份前来的。我没来过这里。你不能录像,我也不会回答问题。”这是他走进那间餐厅坐下前的第一句话。
餐厅里人不多。提琴声和香水一样令他放松下来。起先,他只看见了他们这一桌。过了几秒,他发现远处还有一桌。
对面的记者愣了一下,然后她微笑起来:“为什麽这麽紧张?”
他原本以为自己之所以答应前来是因为这家报纸的名字他曾见过,属于总督提过的那些友好的名字之一,也算是从前某些人留给他们为数不多的遗産。但是,在看清楚她的那一眼后,他明白了自己为什麽会点头。
这亚麻色的卷发太像他在老家上学的妹妹了。他意识到这一点,立马避嫌似的低下头去。
“你还记得我吗?”记者提了第二个问题。
记得?他心想。他打量着她的眼睛和鼻子,还有嘴唇。他们没打过交道,他敢肯定。这地方和他共事的女性并不多。也不像是大学同学。
“我们上了同一所高中。你比我高两级。”她公布了答案。
“啊!你也是从gle……”他脱口而出自己星球的名字,又后悔地咬住了自己的舌尖。她微笑地看着他,仿佛事先已经明白,并且原谅了他的避讳。
“你来之前我就知道你要来了。办公室里大家还谈论过你呢。当时我看着那照片,心想,一点也没变。你长得还是那麽好看。”
似乎很久以来都没有人提起过这个了。他习惯性地垂下了头,想起总督每次看他的眼神里都流露出这一点。仿佛在说:要不是你长了这麽一张脸,我才懒得看你呢!与此同时,他也终于回忆起了她是谁:一个可爱的管弦乐团的女孩,曾经和她的朋友们相约在楼梯上偷看过他。
“为什麽要叫我出来?”他板起了脸。
记者耸了耸肩,就连这个动作她看起来也还是那麽像他的妹妹。唉,他到底有多麽想念母星上的亲人们啊。“别紧张。”她放下手里的刀叉,“我的老板和你的老板是朋友,我们也能是朋友……我希望。”她眨了一下眼。
他心里明白,她没撒谎。然而,他后脑有一块地方一直在隐隐作痛。几乎顷刻之间,他就知道她请他出来吃饭不可能是因为她曾经追求过他。但不知道为什麽,另一个诡异的声音占据了上风。
她还是那麽努力,那麽勇敢,另一个奇怪的他自己附在他耳边悄悄地说。看看她吧。即使她工作了,一切都为了工资,可是,她看起来还是那麽像那个管弦乐团的长笛手。不,她简直像个天使!
“我们为什麽会是朋友?你有什麽话要说?”他记得自己当时皱起眉头,这样反问她。
于是,她把一些事情告诉了他。结束了餐厅里的那次见面,他才下决心打了这个电话。
“这真是太可笑了。”他自言自语道,即使他自己也不明白他在笑什麽。然后,他看见玻璃里自己的倒影,再次露出了微笑。
联邦的粮食也许还没有送达。或许永远也不可能送达了。事实上,联邦对地球的把握恐怕比他们自己还清楚。某种意义上,这就是他们为什麽在这个时候选择派总督过来。没人是傻瓜。以总督从前的履历,这一任命当时一定令他喜出望外了。
或许联邦内部也存在分歧。总督也许是有仇敌。但不管怎麽说,没人会顾得上他这个初出茅庐的副官,当初任命下来,他只是领受了它,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