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叹了口气,盘算着次日早上把衣服、毯子和围巾都直接丢去干洗店。这样想着,她就顺手翻了翻大衣的口袋。从一个口袋里拿出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有点像是硬纸壳,外面似乎泛着一点金属色的光泽,在经年累月后黯淡了。乔安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来到底是什麽,自己怎麽会把这样的东西放进口袋。她拿着那个硬纸壳转了转,在纸壳的另一面看到了两个黑点,两个红红的圆片和一片月牙状的红纸。那些纸片显然已经偏离了原来的位置,显得极其诡异,但是乔安依稀能分辨出那是一张脸的五官——黑眼睛,红脸蛋,笑嘻嘻的红嘴唇。
她仿佛被雷劈了一道,恍然意识到那是什麽。
那是奶奶火化前的灵台上,那个金箔纸做的小人。
仿佛是打开了一个锁了几层的匣子,那一天的记忆带着火葬场里呛人的味道在乔安的脑海中重现。她想到那天清晨灰色的天空好像一块肮髒的棉布,想到北方凛冽的空气好像磨砂纸刮着她的嗓子,想到唢吶凄厉的声音好像一把锋利的刀划破沉闷的空气,想到她家人们穿着黑衣,带着黑纱,头上缠着麻布,跪在粗糙的地面上此起彼伏地哭着,那种毫不掩饰的夸张的呜呜声混在风里,而北风,北风卷着落叶,卷着沙石,好像携带着无数看不见的灵魂从他们身边快速地穿过。在灵台上摆着的金箔纸做的一对男女,红红脸蛋红红的嘴,好像在对他们露出恶意的笑,然后一下子,一个纸人的脑壳就被卷了下来,落在地上咕噜噜地滚着,那诡谲的笑脸不断地滚下去又滚上来。乔安想起来她当时把这个纸人的脑壳捡了起来,揣到了口袋里。
她为什麽要这麽做她已经不记得了。那一段的记忆因为痛苦而模糊,她的大脑似乎为了保护她,拿了一张厨房纸把那段记忆给包上了。可是那层厨房纸撕了个口子,那记忆里令人作呕的气息就又扑面而来,让她窒息。
她记得他们当天烧了纸,下葬的时候烧了纸,过了三天又烧了纸,头七的时候烧了纸。她竟然一直把这纸人的脑壳塞在口袋里,从来没有想起来烧给她奶奶。她看着那退了色的金箔纸上错位的五官,诡异的笑变了位置好像一个不阴不阳、悲喜难辨的表情。那张纸人的脸仿佛也变成了她奶奶的脸。在她生命的最后几年,每次乔安去看她,她也是一副不知悲欢的表情。最后神智不清醒,语言能力丧失,见到乔安后从喉咙里发出一串串的声音,到底是想说什麽呢
乔安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北国的故乡感觉很遥远。她没有给奶奶烧过纸,平时里也不怎麽思念她的家人。可是在她的回忆里,家人的目光似乎一直在盯着她。那种目光不完全是善意的,就像是她从小到大,似乎一直被质疑,一直要拼命地证明自己,才有一种配得感。她一直在做一个好孩子,好女孩,用尽一切力量区做到那个简单的“好”字。到头来又给了她什麽呢
随即她又想起,在奶奶葬礼的时候,她也刚刚知晓了戴文和尹荷在背后捅刀的事情。当时她曾在隔离酒店里恨他们恨得咬牙切齿,在深夜里听着狂风听着雨声夜不能寐。以至于那段时间的记忆,总是萦绕着对戴文的恨。可是如今…
就像易矜指责的那样。如今的她,趋炎附势、见风使舵、口蜜腹剑、两面三刀。
她终于活成了她曾经憎恶的样子。
她有选择吗她就不能做一个好人吗
可是做一个好人,又给她带来了什麽呢
一整天的压力与疲惫骤然袭来。她心中一直压抑的情绪如同洪水决堤倾泻而下。她的泪水打在褪色金箔那张怪笑的脸上。人生不能总回头,因为回头的时候,才会发现已经走了那麽远,故乡在遥远的北方,已经遥不可及,更不再属于她。而她也早已面目全非,在风霜雨雪里,长成了一个不同的人。
她发现她早就没有退路。她只能一直向前。
第一百零五章 秋天来临时
擦干眼泪,生活还要继续。虽然不清楚奔跑到底是向着怎样的方向,但是乔安固执地相信那一定比过去更好。
她也曾经怀疑一切,在市场最好的时候,在 a&b 忙碌奔波的时候,她明明眼前是清晰的上升道路,却无数次地质疑自己。为什麽要工作,为什麽要做律师,为什麽做资本市场,这麽累有什麽意义,一切的繁忙又是为了什麽。
她现在才明白,原来这种质疑也是一种閑情逸致,是一种奢侈品。
星天这样不大不小的公司,在这样一个市场风雨飘摇的时期开始準备融资上市,乔安感觉自己好像每天踩在浮冰上。她不知道这块冰什麽时候会沉,也不知道这块冰会不会化,可是周遭的冰上雪地全都在崩塌,在海面上的浮冰反而显得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