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哟,平常多硬气的老太太,这会儿哭个什麽劲呢?大家要看重点问题呀,要关心小秋的未来。
胡杨在边上一叠声地喊:“太好了,摘帽子了,我就说余教授早该摘帽子了。小秋妈妈也不是什麽反格命分子,她是好人。”
屋子里头有两个穿着灰色列明装的中年人,其中一人搓着手,另一人戴着黑框眼镜。
听了胡杨的话,他们的表情有点儿尴尬:“事情多,余教授夫妻的问题又牵扯了这麽多年,调查材料需要时间,所以才拖到了现在。其实我们一直在积极的工作,从去年开始,我们学校我们医院就有好几位同志获得了平反。这都得感谢我们伟大的党,感谢伟大的领袖啊。当初都是因为林飚反格命集团猖狂,制造了一堆冤假错案,我们正在积极地纠正,还忠诚的格命建设者清白。”
余教授跪坐在地上,寒冬腊月,他就这麽跪坐着嚎啕痛哭。理智告诉他,他现在应该高呼主席万岁,感谢英明伟大的领袖。这麽多年的冤屈,家破人亡的悲剧,妻子惨死的凄凉,终于可以有个了结。
可是现在他哭得不能自已,他什麽话都说不出来。他不能不想,这算不算是一桩交易。用小秋的健康与前途作为交换,换回了他与妻子政治身份得到承认。
屋子角落的床上坐着余秋,她看着窗户外头轻盈坠落的雪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仿佛外界所有的喜怒哀乐都与她无关。
戴黑框眼镜的中年男人试图安慰情绪激动的余教授:“既然问题已经解决了,经学校与医院革委会双方面的讨论,余教授您的工作恢複正常。不过鑒于您目前的身体状况以及你的家庭情况,单位决定在杨树湾设立一个办学授课点,就由您在这里主持工作,也方便您照顾女儿。
您放心,需要的东西与人员,我们很快就会配齐,开过年来正常招生。主席号召大学协助地方多办农民夜校,这就是我们医科大学办的夜校。”
这个决定应当算可以鼓舞人心,倘若是平常,廖主任第一个跳出来鼓掌赞叹。然而此刻,谁都笑不出来。
好事来得太急太快,不由得大家不多想。谁忍心吃人血馒头?
另一位中年人看医疗站里头的气氛仍然没有活泼起来的意思,赶紧加了把火,从自己的公文包里头掏出一封厚厚的信封推到余教授面前:“余教授,这是您爱人的抚恤金。对于您爱人的遭遇,我们交响乐团也非常痛心。逝者已去,希望生者能早日获得宽解。”
余教授没有伸手,那个信封瞧着很厚实,然而就是一个小小的信封,仿佛就能买走她妻子的一条生命。
他伸不了这个手,就像小秋说的那样,他没有资格原谅,他没有资格替妻子原谅。
对,小秋,他还要照顾小秋。
这个无辜的女孩儿,不应该来到这个时代的,不应该承受这些非人的遭遇。
他要好好照顾小秋,照顾这个替自己女儿承受不幸的姑娘。
余教授终于伸出了手,他在心中默念妻子的名字,对不起,是他没用,他拖累了妻子女儿,他现在还要拿妻子的命换回来的抚恤金。
中年男人就像是丢烫手山芋似的,赶紧将信封塞到了余教授的手中,生怕对方会反悔。
他慌慌张张地擡脚,匆匆忙忙地跟衆人告辞,嘴里头念叨着:“还有几位同志家属等着平反的消息,我得赶紧将党中央的英明决定传递过去。”
戴黑框眼镜的男人也赶紧丢下个信封:“余教授,这是你这几年补发的工资。实在抱歉,现在才送到你手里。我也要走了,我这边也还有好几位同志家里人等着。”
余教授没有再伸手,就是抓住这两个人又有什麽意义呢?事情已经发生了,他应该感激的,最起码他现在洗刷了清白,最起码他的妻子能够堂堂正正地竖一座墓碑。
两人跟被狗撵似的跑到医疗站门口,临头撞上剪着短发戴眼镜的女编辑。
她颇为惊讶地擡起眼睛,友好地沖两人点点头。这两人却像是见了鬼一样,慌不叠地夺门而出。
女编辑不明所以,只笑着跟屋里头的人打招呼:“哎呀,不好意思,贸贸然就上门打扰了。”
说着她从随身带的包里头拿出了一沓纸,“我这趟过来,是要签出版补充合同的。中央下了文件,以后要恢複正常的稿费制度。所有人出书,出版社都应该按照规定,足额发放稿费。”
屋子里头总算发出了嘈杂的声响,算是作为回应。
何东胜微微皱着眉头,追问女编辑:“您说的是小秋出的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