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记得,那年他因为生病窝在颍川,岁朝未去建康赴宴,他在除夕的夜里提着热腾腾的饺子来和他过年的样子。
司马文善眼里隐隐透出泪光:“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不论是从前还是如今,我都没想过要杀老师你。”
他毕竟是个古代人,虽然从宁峦山那里接收到了现代信息,但毕竟没有亲眼见过那样的世界,更没有在那样的环境里生活过,对他来说上承儒家思想,依然是天地君亲师最重,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手刃先师的事情。
宁峦山作为未来人,把这一切都视作机会,但他不一样,从小缺少父母疼爱的他,被抛弃在战场上的他,将这一切视为救命稻草,视为真情和爱。
那时在飞星阁,穷途末路的宁峦山试图说服他,搬出刘裕会代晋立宋的预言,试图骂醒他,试图将他骂到一条船上:“你亲爱敬爱的老师,会颠覆你的江山,即便我死,你也依然避不开和他为敌,那又为何不与我联手?”
“从前我与他亲近,不过是为了借他的势,重新介入朝堂,获得足够傍身的军功和兵马,再通过战争要他的命,他的生命中还有几次重大的战役,你我既然同体,何必互相残杀,让他人白白捡了便宜,不如趁此机会,让他死得顺理成章,死得理所当然,待我得到这天下,我的心愿也就完成了,我不必操劳,这具身体随你主导,整个明堂都白白送给你,你就是天下的主宰,不好吗!”
他没有应诺。
他拒绝了。
……
宁峦山消失以后,他对待刘裕依然是从前的态度。奉他为主,期盼他逐鹿天下的并不只有虫鱼一人,风骑之中大有人在,在旁人看来这一切不过是计划的一部分,是图谋的假象,但只有他知道,不是这样的。
那一夜风雪那一夜山灯,当他捧过热腾腾的饺子,咬下第一口时,眼泪决然而出,或许在那一剎那,连宁峦山自己都懵了,不明白自己为什麽流泪,也不知道自己的喉咙为什麽会发出那样的声音:“我会一辈子对老师敬之,重之,爱之……”
而身前的老将握着他的双手,目光灼灼地回应他:“老臣也绝不会背叛司马家!”
司马文善立在他身前,只要他拔剑一刺,便可轻易刺穿他的喉咙,但他无所畏惧,他能做的都已经做了,除了心里那道翩然的影子,再无牵挂:“你动手吧,杀了我,但请不要忘记,风骑也曾随您北伐,乃有功之士!”
在他幼时被囚禁的最脆弱的时光中,他遇到了一生中对他最重要,也影响他最深的两个人,一个是阚如,在劣势之下仍然坚定不移地选择他,还有一个便是老师。
正因为曾遇到过很好的人,尽管过去曾痛苦,但却并不黑暗。
他恨过很多人,恨司马休之,也恨过虫鱼,恨过宁峦山,恨过朝廷,也恨过老天,更恨过自己,最后又和自己彻底和解。
刘裕锵然拔出腰间的佩剑,剑气如白练,贯向他的脖子。
冷风撞在肌肤上,却没有意料之中的疼痛,司马文善眉头一紧,猛然睁眼,只见闪烁着银光的大夏龙雀从天而降,愤然砸断了那柄刺向自己的宝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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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司马门上的纸灯笼被惊风贯破,今夜的风雪尤为喧嚣,大到甚至不像是倒春寒的料峭,仿佛时间回到了数九的寒冬腊月。他觉得好冷,从心到身,从骨头到血肉都冷得彻骨,冷到他连眼泪都冻住了,但心里却化成了水。
他一向自认从容自若,却在一瞬间无法擡头面对。
刚才他对刘裕说的话,包括对老师的殷殷之情,都发自肺腑,但眼下荆白雀挡在他身前,他也是真的开心。
“你……你怎麽……怎麽来了?”他的脸上浮着不该出现在这样场合的绯红,连舌头都捋不清,脑子里像塞了十斤的湿棉絮。
“因为有些人啊……”荆白雀本想痛骂他,但话一出口,情绪上涌,自个倒先哽咽起来:“……看不起谁啊,以为只有你会破案是吧。”
也许是她的目光太耀眼,她的眼泪更是夺目,他不敢看她,低头苦笑了一声。
荆白雀将劈断的长剑碎片扫向刘裕,趁其挥袖躲避之时,拉着司马文善的袖子飞快往后退,并道:“我料你爱剑走偏锋,却不曾想你胆子大到敢与虎谋皮!你在牢里说酒壶是银的,用绕梁丝下砒霜会被发现,所以毒不是你下的,是,这是实话,因为你早就知道刘裕是自己给自己下毒,毒当然不是你下的!我想不通的是,他为什麽自己毒自己,你却还把我往坑里绕!你回来蹲大牢,也并不是顺势查案,而是源自你们之间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