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牢中,他对荆白雀说知道得太迟,发自肺腑,起于真心,只不过他知道得太迟不是知道未来刘裕会代晋太迟,而是有的事情阴差阳错,导致恍然大悟时已经错失了良机。
当初宁峦山自救之后,为了得到刘裕的认可并接近他,展露了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知识和本不该出现在孩子身上的过人智慧,招致他锋芒太盛。彼时的刘裕军中戎马,一心救国,半生为国,有一展宏图抱负的心气,却并没有要改朝换代的野心,反倒对他,对他这个和癡傻皇帝形成强烈对比的宗室子寄予厚望。
直到刘裕老来得子,而拏云台的一场暗杀,又打乱了棋盘上的格局,自己和宁峦山的互相残杀,两败俱伤,而当他决定出走拏云台时,历史的车轮就已缓缓向既定的结局推动。
他的离开,让不知情的刘裕神伤,但紧随其后的步步高升沖淡了心中的悲凉,朝中人才凋敝更是叫刘裕心中再起猛火,只是这团火,将不再为晋室燃烧。
只宁峦山一人,又有先知先见,或能成事,但宁峦山一死,他这远走江陵,无异于放弃一切,而士别三日,都当刮目相看,何况三年,三年对于时局的变数太大,就算宁峦山回来,也没法拍着胸脯打包票说,在刘裕势大的情况下重新掌握权力。
这几年与白雀周转各国,不是没想过改变,而是等重塑心境,已经来不及。
虽然可惜,却并不后悔。
长安相逢后,他就知道,自己没办法亲手杀死刘裕,白雀说他敬畏,像调皮捣蛋的学生对严师的敬畏,却也不尽然吧,也许还有依恋和爱。跳出个人的成见和预见的历史结果来看,刘裕死了,天下也并不会回到司马家手里,他手底下的几个属臣,必定要叛,这样做只会让别国趁虚南下。
刘裕曾视他如救星,他又何尝不是,但权力对人的异化和扭曲太严重,直白相让,便是自己也不信,若不让,刘裕必定忌惮自己,他是见过“自己”的本事的。
他一定会杀自己!
这是死局。
在这之前,他必须让荆白雀死心,要为亲朋故旧安排好去路,甚至包括风骑也要妥善安排——在这场闹剧中,没有人背叛,没有人偷换更改僞造信件,因为信件本就是那麽写的。
想到这里,司马文善难以自己地笑了起来。
刘裕淩厉的目光里,充斥着几分动容,叹息中也夹杂几分百转柔肠,事已至此,倒也没什麽好再隐藏的:“你还真是聪明。你是我的得意门生,曾经是我的希望,你不在的那几年,我曾盼着你回来,又害怕你回来,你要是没有再出现在我的面前,该多好,你要是一直在江陵当一个小捕快,多好!”
那样,他就可以继续装不知道。
但情势已将他推上风口浪尖,司马文善会为风骑亲友谋划,自己又何尝不得给追随的手下一个交代,于是他深深提了一口气,立刻换了一副嘴脸:“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那麽……”他擡起手臂,箭楼上的弓手张弓搭箭,大司马门附近人头攒动,只要他一声令下,便能将这残兵败将格杀当场。
但司马文善既没提枪擒王,也没有掉头即走,竟是下马,向他走来,刘裕见此,即便半生戎马,心中也是风波难定,连连后退。
“你……”
司马文善紧紧盯着他,瞧他风雪扑面,遮眼乱目,眼中沧桑,光影在脑海中变换、分离又重合,他和当年一样,却又不一样,这几步,像走出了大半生。
……
宁峦山设计从桓玄手中脱困后,前来里应外合的人正是北府联军的盟主刘裕,在这之前,刘裕因剿灭卢循叛乱,获封彭城内史,走出了他高升的第一步,但没多久,就因为桓玄篡位剿杀北府军旧将而差点遭到灭顶之灾。
虽然他不是宁峦山,那个时候也没有完全觉醒,但彼时并没有防备他的宁峦山的经历和记忆,在其消失后被他继承,他永远也忘不了,刘裕牵着他的手,一路走下拏云台山门的长阶,向着东升的日初时心潮的澎湃。
一直到去大漠寻找石油前,刘裕都没有子嗣,他不仅对自己这个半路弟子倾囊相授,甚至可以说得上对他关怀备至,他们名义上是师徒,他却将他当亲儿子养。
这些温情,都是他实实在在感受得到的。
宁峦山与司马休之没有任何接触,也不可能把他当父亲看待,入主拏云台后,借着当年被抛弃的旧事而拒不联系,但对他司马文善来说,心里有恨却不全然只是恨意,尤其随着年龄及阅历的增长,也渐渐明白世间的无奈。
所以,当刘裕费心帮他打听父亲司马休之被桓玄迫害后的下落和消息,雪夜跑死了三匹马而来,就为了让他安心的情景,他永远也难以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