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才明白,父母之爱,计较之深,他的生父到死还在为他考虑后路,如果有一天他想离开,那麽天下之大,尚有去处。
虽然他们这一世,天各一方,几乎没有什麽交流,但那些沉默的,掏心的话,却终于在岁月的洪流中震耳发聩。
看完整封信,他早已泪眼婆娑,他将信纸折好,就像抚平那些伤痕伤疤和褶皱的岁月一样,慢慢展平,最后挥袖,擦掉怎麽也止不住的眼泪。
窗外的月光冰冷刺骨,这一夜竟才过去一半,但漫长的恍若一个世纪
“你以为,我会和你一样,仓惶逃到别国麽?不,不论江山如何,我都会去面对,我也应该面对的一切。”他仰起头,涣散的目光骤然一收:
“你听到了吗,爹——”
——
今日宫中宴饮。
因为金人案的搁置,典礼迟迟没有下文,即便重新举行,也需由礼官重新测算良辰吉日,但眼下因为犯案,不少礼官被下狱,更甚牵连者,已自尽或被处死,由是平城人心惶惶。夏国使团在魏国待了好些日子,通过叱干家的老臣向魏王发难,便促成了今日西宫的酒局。
酒过三巡,荆白雀心中没来由一慌,婉拒了敬酒的后宫女眷,放下杯子才发现,宁峦山送的那条项链不知为何,突然掉落。
她伸手接住,转身离席。
本是要称恙,但是拓跋嗣信她的可能性极低,她索性走到了魏王的附近,寻了个合适的时机,阴阳怪气讽了几句话,再与他生两句口角,立刻就有人当她醉酒,将她请去休息,反正拓跋嗣也不待见她,叫他不快,自己还是十分拿手的。
离开之前,她特意把出恭的奉业叫住,交代他一定要想办法把人缠住,便转身,隐没进重重宫闱。
这些日子,她借助查案,把宫里能走动的宫室都走动了一遍,除了天华殿。那里是拓跋嗣的寝宫,她若作为妃嫔,想要进出并不难,但典礼叫停,目下她暂居魏宫,身份尴尬,外加这些日子的相处,她早就消气,明白自己心有所属,想在事情解决之前,尽可能避嫌。
思前想后,也就只能当一回梁上君子,夜探这浩大的魏王宫。
经生手中握有普家的金币,那麽经生与老月的偶遇,很有可能也是由普家安排,老月把经生带回敦煌,不可能也是靠一张脸吧,而经生接近老月,一定带有任务,那麽这样的情况下,必然会像培养细作刺客一样培养,那经生是否也是由普家帮忙训练的?
可惜当初那个孩子向自己陈述时,自己还没有审案的经验,无法做到事无巨细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外加当时已经进入了江陵地界,一心扑在比武上,后来又出了事,还没来得及坐下好好说话,自己就离开了帝师阁,如今满腹疑问,却无处求解。
不过那日桓照提到,答案可在宫中寻,这个人和魏国几大势力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没準真的知道什麽线索,就是不知是否可靠,毕竟要为此犯险。要知道,就算这一切都是拓跋嗣授意,对一个细作的培养需要定期彙报,也完全可以在宫外寻找一个地方,不时去看就行了。
如果他的消息是真的,除非,有什麽不得不在宫里的理由。
这一想,荆白雀不知不觉走到天华殿附近,她将断裂的项链贴身收好,望了一眼中天的月亮,和树梢掠去的寒鸦,心里生出古怪念头:“莫不是训练的人不能长久离宫?什麽样的人不能离开?”
月光移过照壁与琉璃瓦,照亮了探墙的花枝。
她的心里忽然浮起一个名字:梧桐。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拓跋嗣会武功,但总不能所有的明枪暗箭都由他来阻挡,诸国皇宫里面都有一些高手坐镇,从那日典礼来看,拓跋嗣身边应该也有这麽一个人,如果是由这样的人负责秘密训练,那麽此人要护卫皇室中人安全,连带拓跋嗣无法长久离宫,确实也说得通。
可这个叫梧桐的,似乎并不是普家的人,根据自己这些日子同达奚致打听到的,倒好像出身纥骨氏。
拓跋嗣通过纥骨家训练了经生,然后授意普家帮助其接近公羊月甚至南下,倒是懂得充分利用八姓最大两家的力量,二者互相看不顺眼,为了力压一头,一定都会尽心尽力,殊不知拓跋嗣为的就是培养普家和纥骨家抗衡。
再者,经过多方倒手,就算公羊月查到普家,也无法追查到幕后之人,退一万步说,即便需要舍棋,也不会伤筋动骨,而普家位列鲜卑八部,看不惯汉人出身的公羊月实在正常,立刻就会被引导向私人恩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