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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手铸金人,并不是真的要求未来的皇后擅长金工,否则便直接从匠人中挑选,但那样怕是身份又入不得满朝文武的眼。
何况因为七族八姓不得通婚,能册封皇后的女子,多半乃他国公主,养在深宫里头,识文断字,强身习武,却万没有学这般手艺的,不论是西平还是荆白雀,远道而来,择吉而定,时间都尤为紧迫,短短几日甚至十几日,也学不来熟能生巧的技法,这万一伤了烫了,更是担待不起。
因而所谓亲手铸造金人,重点落在亲手,而非铸造上,这躬亲不过是大匠卿手下的工匠备好所有的工具,提前制作模具,在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将烧红的汁水象征性亲手浇铸进入土模之中,若冷却后鎏金像完全成型,则为大吉,反之则为大兇。
一般来说所有的工具都会检验,指导的匠作人也是精挑细选,手艺精湛的,且过程完全公开,一切只凭天意,能做手脚的地方甚少。
但也并非没有,宁峦山摩挲着下巴想,几国国势複杂,西平公主当初婚礼之前的失手,仍然存疑。
文武百官进入偏殿,刚才那些在步鄣外观礼的女子却被阻拦在外,宁峦山悄悄混在人群后方,见势不妙,一颗石子儿打在宫女腿上,眼疾手快接过仪扇:“姊姊,我来帮你,你先找个地方歇着。”
便挤了进去。
北地官吏,尤其是武将,生得人高马大,宁峦山不需像方才那样,稍稍蹲身,即便长身而立,隐没在角落里,也并不起眼。他挺起腰背,借障扇的垂羽遮挡,目光在门口及大殿中扫了一圈,忽然从人群中抓出一道影子。
桓照那家伙不愿扮作宦官,与他一样,截胡了宫女。
真是阴魂不散!
此时,大匠卿派了手下懂金工的小官辅佐,正由礼官带领,步行至荆白雀跟前,已在交代铸造的过程及细节。
殿内拥挤,并不通风,且还备着一衆器具,十分闷人。
不少品级不高的官员得了恩典观礼,正伸长脖子瞧看,照得红光满面却顾不上拭汗,而八公与八姓中人身姿端正,不曾显露声色。
不多时,大匠卿手底下的人走到宫室一侧,扭动机关,巨石地面被机窍引导向两侧拉开,露出一只提前备下的巨大的熔炉,火舌腾于其中,正熊熊燃烧。
难怪此地如此炎热,造这东西的倒是能工巧匠,北地冬季高寒,若能恒温,还能用来取暖。
炉中火焰颜色翠绿,所谓金人,应该是铜液浇铸后外表鎏金的铜像,但金工一门,即便是曾经以铸剑锻刀闻名的剑谷与刀谷,都不能保证一定能出神兵,历来废掉的兵器数不胜数,何况是这等古法炼造。
说白了,这仪式就跟烧龟甲一样,全靠老天爷赏饭吃,高低是个概率问题,而锻造本身技术性高,根据《考工记》所载:“制造钟鼎需六分其金而锡居一,制造大刃需三分其金而锡居一,制造戈戟四分其金而锡居一(注)”,并未提到铜人制法,且合金配比很难做到精确量化,火候的控制同样也会决定成败。
魏国尚佛,因此金人按佛像铸造,模具摆放在熔炉的右侧,看轮廓大体应是一禅定相坐佛,通常佛祖身着袈裟,结跏趺坐,垂眸凝神。
观那模具高度,足有大半个人高,荆白雀穿着华丽且装饰繁杂的礼服,即便高出一截,也无法施展,为了安全起见,在侧边搭了一座木台垫脚,若要自上往下浇铸铜汁,须得登台,台子有两三阶梯,平缓而宽,她拖着裙子走得很慢,身后跟着大匠卿的手下。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桓照旋步侧身,目光如炬。
这个时候可不能出岔子,脚下便是熔炉,若是不慎跌进去,只怕引火烧身,但荆白雀仍面不改色,每一步都走得极为踏实,那仪态气度引人折服,倒是俘获了在场诸位大臣之心,不少老人都对未来皇后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麋鹿兴左而目不瞬的稳重感到欣慰。
但也有不少七族之人,担忧此女不凡,太过精明老道,容易给魏国招致祸端。
荆白雀从匠人手中接过特制鹿皮手套,翻动盛器,取来铜水,逼近模具。
只要再稍微松手,烧热的铜水便会立刻倾入其中,但她没有立刻动作,而是借此身处高位的良机,观察附近的地势和人,并用力踩住裙裾。
一旦异常,她将立刻扯断挂坠珍珠金玉的沉重蔽膝以及外裙,保证自己能轻身而动。
拓跋嗣见她一动不动,心中狐疑,便往前走,两只眼睛死死盯着她脸,呼吸急促倒是比在场谁都紧张。
几位郡主和七姓小姐们大着胆子扒在殿外的窗户前,见此小动作都忍不住偷笑,他们这位陛下平日里冷冰冰,嘴巴上说着两国联姻政治交易,但对公主其实青睐有加,纥骨家和达奚家的小姐昂头,对普氏的人骄傲一笑,大概在说,猜得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