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后,在场只剩下侯家人。
侯信凝视着眼前那个忽然不称“本官”的小子。
宁峦山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你是什麽时候开始怀疑的?”
“你在江南破了刘道规将军府邸的案子后,声名鹊起,江湖无人不知,我在西蜀听过很多你的传闻,但也仅限于听闻。最近的一次,你在一起案子中,用颈部的胎记僞装身中奇毒,成功迷惑兇手并将其捉拿归案,我方才开始着手打听。”侯信接上了他的话,语气平和,似乎一切也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你来自东越,家中只有母亲一人,少年时清贫,扎草鞋为生,年龄对得上,胎记也对得上,这我想起了一些陈年往事,但我仍不确定,所以想亲眼见见你。我知道若是以认亲为由,你心中若有怨愤,不一定会愿意前来,而这两年巴蜀之乱,我侯家有所牵连,不便离开成都,因而我需要一个你更能接受的理由。”
但恐怕不只是接受,还夹杂着试探和考验,考验这位新贵是否名副其实,试探他是否值得血脉相认。宁峦山丝毫不怀疑,一个游戏花丛,处处留种的多情浪子,展露的慈爱和深情没有一丁点的计较和利益勾稽。
——世间的父亲大抵都是如此狠心!
“是啊,一场千里分尸的奇案,怎能不亲自前来平冤?”宁峦山的声音依然很平,但他却不可自己地握紧拳头,侧身让开,以期掩盖下眼底的讥讽和寒芒:“所以侯家主就找来好友阳老前辈,演了一场假死的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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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家虽倒,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府衙里这点关系尚存,他若是摆出一副慈父忏悔的模样,又不是真的犯案,这点人情面子,还是有人会卖给他,陪着他荒唐一场。
“孩子,是我对不住你。”面对直白的指责,侯信老泪纵横:“我已是半只脚踏入黄土的人,我只是,只是想再见你一面!”
宁峦山哼了一声,没有接他的话茬,继续複述整个案子:“你从府衙获得无人认领的枭首死囚,将头颅通过马帮送去江阳,托人挂在城楼上,尸体却送到雪山,这就是为何进山前侯府準备充分,为何营地里没有一个当地向导,为何木屋有新修缮的痕迹的原因,因为你们早就从阳老前辈那里知道雪山的情况,提前来过,深知所需!”
侯信嘴角扯了一下,慢慢碾平。
“丁酉春”越是冷脸,他越是安心,没有人会对凭空冒出来的父亲表现亲和,对方越是痛恨愤慨,说明越是在乎。
其实奇案也不一定能把这位小臯陶勾过来,天下那麽多悬而未决的难题,若事事亲为,只怕他丁酉春得跑断腿,何况自己飞鸽传书托人游说时,那有意无意暗示,以丁酉春的聪慧,未必没有察觉,他肯来,心里必然还是有隐秘的期待。
侯信赌的就是心软。
于是,他忏悔着,甚至要给便宜儿子跪下:
“孩子,我不求你认我这个混账,还请你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以尽父亲之责!”说着,他擡起手臂,还要给自己来两个巴掌,“你若恨,尽管替你母亲来讨。当年我云游四海,在东越的海边为她所救,却因为家书召回,辜负于她,我侯信下辈子当牛做马,必然还她恩情!”
宁峦山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他终归不是丁酉春,无论怎麽推测猜想,也无法判断正主最终会如何抉择,是艴然而去,还是抱头痛哭,宽宥过往?
一口气压在心口,压得发酸,但身体的本能已经替他做出反应。
耳光没有落下,侯信的手臂被紧紧捉住,他惊讶地望着身前的年轻人,眼睛里慢慢浸出喜悦。
“孩子,你……”
宁峦山的手臂不由自主颤抖,这样的画面,少年午夜梦回时,曾萦绕心怀,久久不去,以至于眼下精神恍惚,竟然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谁。
……自己内心的渴望,其实远胜于愤恨吗?
他深深提了一口气,用力把握着的手臂甩出去:“侯家主,你大可不必如此!”
侯信的眼神瞬间黯淡,随后颓唐地垂下双手:“是我奢望,是我不配。你能来见我一面,已然足够,你放心,我不会成为你前程上的绊脚石,更不会阻止你回去侍奉母亲。你是该陪着她,陪着她安度晚年,你是个纯善至孝的好孩子……”
而后,不等宁峦山开口,他已掸了掸衣服上沾着的泥草,往营地去。
“既是误会一场,后续自当出面解释,只是眼下天色已晚,冒险出山不便,我叫随行之人备了食物,烦请将就一晚,明日我再亲自送你离开雪山,若你要就此回江左,我便着人即刻备妥车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