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闲了,身子疲乏了,心里不痛快了,就驱车去后街找人。
姓赵的开着一爿南货店,战时生意人很费踌躇,因为周以珍的关系,卢照明里暗里接济他不少。两方人虽说没正经吃过茶饭,彼此心里却都知道对方的存在。
刚开始,那男的还算知趣。周以珍寻了他解闷,至少还是喜笑颜开的,不像往年给卢维岳当老婆,时常窝一肚子火。
姓赵的皮相当然也要好很多,四十岁上下,行动间隐隐藏着一股潇洒之气。有这么个人守着,周以珍的日子倒也看得过去,有那么几天,她还真动过长相厮守的念头。
那时候,小潆也进了女子学堂,寄宿制的,她因为在家娇贵惯了,进学校就有些吃不下苦。晚上拨电话回家,恰巧被卢照接到了,小潆挨了她姐姐好一顿骂,怪她不思进取。
姨太太也在一旁站着,又心疼女儿,又觉得大小姐说得很对。小潆是没有父亲的人,自己和太太又把个孩子惯得没边了,需得有她姐姐这么一个人出面震着,才不至于养出个混吃等死的纨绔来。
等卢照讲完,把电话递给王婉秋,她跟着狠狠心,又把小潆劈头盖脸地说了一顿。小潆当时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这件事,正是在周以珍尝试着搬出卢公馆那几天发生的。她过了一个星期才知道,是小潆亲自跑过去找她的。
这个女孩子,周以珍很容易把她当成卢照幼时的替身来看。她们姊妹两个生得很像,无外乎卢照历经世事,身上有肃杀之气,小潆则是一派天真,她自来没有吃过苦。
小孩子来了,姓赵的就被赶出了起坐间。老妈子端了一杯热牛奶上来,周以珍亲手喂小潆喝,问她为甚麽要从学校偷跑出来。
小潆猫儿一样趴在周以珍怀里,义愤填膺地说起她在学校里的种种不便,说有人总偷她的东西。周以珍问偷的甚麽,她又支支吾吾的,半天才说是手帕。喷了西洋香水的手帕!
这有甚麽大不了的,兴许是哪个调皮的男孩子拣了去,不想归还罢。眨眼的功夫,小潆也十五岁了,个头都快比她妈还要高,也有人暗地里爱慕了。
周以珍好说歹说,小潆才肯回去继续上课。下午等人一走,她就戴上黑边眼镜,拿了积年的刺绣花样出来选。
赵家俊再次进来,就看见她正摩挲着一块白手帕,似乎马上就要下针。
“小孩子闹着好玩罢了,也值得你这样当真。”他脸上虽带着微笑,口气里却有一点不屑。
周以珍并未理会他。他根本不知道,这些年卢照和小潆贴身用的零件,基本都是她和姨太太亲自动手,早就做习惯了。
没名没分地跟着个老女人,赵家俊心里真有一点吃王婉秋母女的醋,同样都是二房,怎么她们就能堂而皇之地住在卢家老宅里,就能端主人家的架子。他这个没日没夜伺候人的,反倒只能躲在这样一处小房子里,不见天日。
“太太,不知您甚麽时候也能领我回家里看看就好了。大小姐,姑爷,姨太太……这些人我怎么都该登门拜会一下的。”
周以珍听出来他一副登堂入室的声口,忽然就觉得有点没滋没味。
多年前的刘大生,现在的赵家俊,本质上都是一种人。甚至,赵家俊还赶不上刘大生,他这个人眼里精光毕露的,天天除了跟钱动心思,再没别的事。而刘大生,他或许还有一份真情真意在……
如今论起这些,却也都是枉然了。
(三)
那天以后,周以珍就不大想往后街去,依旧回卢公馆跟姨太太作伴。
王婉秋平素就是个会看眼色的,心里再怎样清明,面上只装糊涂。回去那天,周以珍把素日用的物件都带上了,她看得清清楚楚。午间吃饭却也不问,走的时候明明周以珍同她讲过,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不过几天光阴就变卦,她竟一点也不好奇。
那几天公司的事情很多,卢照夫妻两个经常很晚也不回家,小潆又在学校住读。午后风凉,就只有王婉秋陪着周以珍在躺椅上小憩,各执一把白团扇。
忽地,一阵薰风迎头打了上来,带着初夏特有的潮湿和黏糊。周以珍跟着起了谈性,低声问道:“卢维岳那样一个人,怎么,你还要为他守一辈子节?”
王婉秋轻轻扫着扇子,低头默了一会儿,方道:“您忘了我的老本行不成?人都说婊子无情,我何苦为他守身如玉?”
周以珍稍稍往里侧身,正好能跟丈夫的姨太太对视。她已经老了,她却那样年轻,于是越发有一种落寞之感。倘使她还跟初嫁时一般年轻貌美,想来那姓赵的也不敢那样蹬鼻子上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