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少天,折磨才暂时告一段落。随之而来的,是卢照一般右派的身份。按照结论,她还要下放农村劳动。这一点后面并未完全实现,因为卢家在战时还是为前线义捐过一笔庞大的金额,内战期间,革命党也接受过卢小姐的接济,建国以来,卢照夫妻又一向对上层毕恭毕敬……
如此功过相抵,上头考虑到卢照留过洋,文化还是有的,就安排她去南京远郊的一所小学教书。这也算是一种改造。
尽管卢照并没有在那学校待很久,却依旧有一段不凡的经历。
她刚去没多久,就被人瞧上,找了麻烦。学校里面有一个大腹便便的书记,六十多岁,梳个油亮油亮的背头,不知管什么的,似乎有一点喜欢卢照。
他经常拿着书到卢照住的地方请教。卢照很不喜欢这样,但迫于官威,也不敢过分得罪。只赶在下一次他再来的时候提前躲出去,跟另外几个妇女一起聊天,彻夜不归。
这种孩子气的伎俩,当然瞒不过书记的法眼。他根本不给卢照脱身的机会,某一天课间,他甚至紧紧抓了她的手,问她要不要做他的情人。
其实,卢照那时候也五十多了,她并不会将委身看得有多重要。就算日后秋原问起,她也会据实以告,只因这件事的错并不在她,她没有愧对任何人的地方。
只不过,不能是那么个人,实在难以容忍。长得太磕碜了。又色,摸了手又想摸屁股,只是贪图一种无媒苟合的痛快而已。
在卢照直接拒绝那个书记的请求以后。她的生活,无可避免地更坏了几分。
那年冬天特别冷,每当金陵大雪,卢照一定就会被安排站风雪,日夜站在雪地里,不许挪动。这既是书记对她不识抬举的惩罚,也是一种威胁,逼迫她回心转意。
这一段经历,几乎没有人知道,卢照也从未主动对人提起过。她不敢,也不能,害怕招来杀身之祸。
就这样忍了几个月,碰上书记升迁,搬到市里办公,再想磋磨人,就有点鞭长莫及。卢照很是高兴了几天,最终还是病倒了,全身发冷发热,半个月起不来床,不知道是个甚麽病,赤脚医生也看不出名堂。都是被那群没人性的东西害的。
卢照这个人,虽说出自富贵人家,有许多小姐脾气,可正经吃起苦来,绝不至于输阵。只有在阜坊小学养病那段日子,有那么几个紧要关头,她真觉得熬不下去,有厌世之感。
农村的早上,总是特别富有生机。燕子叼着树枝飞来飞去,小狗忽东忽西地穿梭,黑猪饿着肚子不停叫……卢照躺在一张半塌不塌的土炕上,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
明明新国家建成那天,她还去北京观过礼,她也同亿万万同胞一起,无比期盼新世界的降临。然而,然而命运回馈她的,却只有无尽的苦难。
或许,也有秋原不在身边的缘故罢。结婚二十几年了,他们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分隔两地。垂危之际,卢照感觉自己的心就像一汪寒潭,随便来点风吹草动就皱了,偶尔甚至想郁秋原想到睡不着觉。就怕第二天醒不过来,那么,他们就再也见不到了。
总之,非常痛苦,非常不堪回首。同时还夹杂着零星的后悔,或许当初还是应该让秋原跟来的,不然不至于这样孤立无援。
依郁秋原的性子,不管发生甚麽,他肯定都不会放弃卢照。结论下来那天,他就毅然决然离开原有的工作,又跟上头打陈情报告,为的,就是能陪妻子一起下放。
只不过卢照并没同意,她考虑了很多事情。
周以珍年逾古稀,卢家的败落已使她怆然,卢照又身遭厄运,秋原再一走,留老太太独活,必是不成的。另则,小潆虽是出了嫁,王婉秋也跟着女儿女婿搬离了卢家,但她们母女的生活,实际还是靠卢照一力承当。
如此种种为难,万般计量,他们夫妻,到底还是分开了。
(二)
郁秋原再次出现,已是第二年暮春。
卢照根本想不到他会来,妇女队长跟她讲,你男人来寻你了,她完全反应不过来,神情呆呆的,最多还带一点错愕。
不知是因为不年轻了,还是被生活的重担压得抬不起头。重逢那天,卢照甚至不敢看秋原,更没有同他接近,说话也是断断续续的,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总觉得一切都是梦,醒过来的时候,一定苦不堪言,所以故意疏远着,撇清关系,才好少受些痛。
晚上按照惯例,右派分子都要集中学习和认错。结束之后,大家三三两两,分散着走回住处。乡村小路,并没有灯,秋原默不作声地跟在后面,莫名增添了许多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