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颐那时候已经特别后悔。她知道伊文婚后过得并不开心,跟姑爷两个也是互相隔膜着,本来关系很近的姑嫂俩,如今碰面,却连话也不怎么说了。
严启瑞死那天,王颐照常派了人去姑太太府上报信,回来奔丧的,却只有怀叙一个人。伊文不肯替她父亲穿孝,从头到尾,哪怕一朵白花都没戴。
同样毫无踪迹的还有严子陵。
也是严启瑞死得太不凑巧,正赶上南京苦战,子陵那方起初还打得通电话,慢慢地,书信、汇兑,全都不通了。
王颐始终都记得民国二十六年,一个寒冬腊月的天气,公公去世,她向南京打去电话,苦苦哀求丈夫早一点回家。
“你不要同我讲生离死别,我不想听!严子陵,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就把你爸爸的尸首扔到巷子口喂狗!你不要以为我没有脾气,我在这个家里劳心劳力,已经失望透了!”
其实,那时候所有的事情,都已经由不得人了。子陵就算想走,也无从实现。南京沦陷意味着甚麽,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红旗半卷,霜重鼓寒,根本没有生路。人都随着城池锦绣被烧成灰了,还有可能爬回重庆,跟妻女团圆么?
当然是不可能。
“对不起,对不起……”
这便是他唯一能给予妻子的答覆。
这也是王颐最不想听到的话。她要这一句对不起来作甚麽呢?左不过她想要的,严子陵穷其一生也未能给过她。
以前日子再怎么样煎熬,心里总怀有些许希冀。也许严启瑞夫妻百年之后,家里就能变好……也许二少奶奶、三少爷那样的累赘消失了,余下的人,就都能得到片刻安宁……
而今才是真正的大梦方醒。
严子陵会死么?也许会的。那他还会回来么?谁也说不好。
他们夫妻本来就只有零星一点爱意,算是被时局糟蹋了个精光。王颐想起她第一次赌气回娘家,那时候她和子陵还没有结婚。她又要闹分开,子陵一趟一趟地往苏州去,刚开始空着手,后来每次都带了礼品。姊姊妹妹一道分了,总是她得到的最好。
终于,有一天黄昏,戏楼上人影稀疏,子陵哭了,她也哭了。分开的时候,她一路相送,他照旧低头吻了她,承诺说结婚。
尽管婚后有无数个恩爱的时刻,可王颐最怀念的,还是没结婚的时候,在王家流翠飞丹的花戏楼上,严子陵嘴角噙笑,沉声唤她“王六小姐”。那是他们这份爱最纯真的时候。后面再有多少好时光,也不及那一个傍晚的簪粉胭淡。
挂上电话,王颐并没有哭。已经没有眼泪可流了。
晚间照常吃饭,荦荦抓着半只鸭翅子啃,啃完了还要。王颐怕她夜间积食闹肚子,就不给。荦荦发脾气,瘪着嘴哭,还一把摔了汤匙和碗。汤匙是银的,没坏,那一只月影梅粉彩碗却被五马分尸。
没要老妈子搭手,王颐自己弯腰去拣细瓷碎片,桌角,柜子底下,小孩子脚边,一点一点找……找到了,握在手里,瓷片划开几条口子。
老妈子拍着大腿喊:“四少奶奶,血!血!”
王颐却并不觉得有甚麽。她把手攥得更紧些,伤口淅淅沥沥往下滴血,也没甚麽感觉。她想,她应该不会再感到痛了。
战时重庆,各项物资都很紧张,许多人家都开始囤积粮食和药。本来,卢照是不想跟着哄抬物价的,不料小潆却突然生了病,家里原来那些药品都给了她用,后面再有人犯个头疼脑热,就难办了。
药这东西,危急时是能救命的,必然短缺不得。卢照不作他想,很快就跟孟瑛联系,她家楼下正有一间药房,有好药来了,可以先预留一部分给卢家。
这天,正是那间药房的伙计拨了电话来,说是开的药买来了,请卢家派人过去取。
往常这些事,当然都是仆人们帮着跑腿。然而那几天的情形却很不一样,委员长迁了过来,连带着一大帮子政客,搅闹得鸡犬不宁。弄堂街巷里,少不了游行示威的民众和扛着枪的兵,有时候不知怎么就胡乱开起枪来,已打死好几个良民了。
卢照想,这时候派了下人出去,且不论人家愿不愿意,就算愿意,在乱世中弄丢了性命,岂非更加得不偿失。故而,她便决意亲跑一趟李家,拿了药,如果有多余的,还可以匀给孟瑛母女一些。她们的日子也着实可怜。
这事当然要瞒着秋原,被他知道了还得了。幸亏他贪睡,卢照趁他早上睡得最熟的时候出门,只留下一个信条,说她某时去某地办某事。
早上五点多钟,周以珍跟王婉秋两个人当然也是无知无觉,到底让卢照溜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