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以珍于是又有些怀疑姨太太的动机。王婉秋不过就比卢照大一两岁,模样生得好,身段又风流,卢维岳也器重她,晚年还有女儿可依靠,她做什麽要这样没皮没脸地讨好色衰爱弛的正房太太?
故而,姨太太那双鞋做得再漂亮,周以珍也不肯要了。她们两个本来在露台上坐着喝咖啡,半壁斜阳照得人通身柔和,王婉秋见东西送到了,周以珍也喜欢,小潆也应当睡醒了下午觉,她就准备扯故告辞。
周以珍却在这时候把绣鞋推了回来,冷冷道:“我不要你的施舍!”
王婉秋简直一头雾水,她自认对卢维岳的太太尚有几分了解,但也想不通周以珍怎么突然就变了脸,只好笑道:“您在说甚么?我怎么听不懂。”
她这样温柔小意,十足的勤谨恭敬,可周以珍却越说越来气。
“你不要拿你狐媚男人那一套来对付我!你如今霸着卢维岳,自然可以得意,捧着东西到我跟前炫耀,生怕旁人不知道你借谁的威势,又得谁的恩宠!我告诉你,我不稀罕!你的东西,连同卢维岳在内,我通通不稀罕!你们别打量着我糊涂,该我和阿照的那一份辛苦,谁也别想夺走!谁也别想夺走!”
一番话下来,王婉秋的脸色也不好看,白了红红了白,哪怕她和小潆还并没有任何要逼宫夺权的意思,然而事情却已然在朝那个方向发展,至少,周以珍是这样认为的。
那大小姐呢?在体察人心这一方面,大小姐似乎要比她母亲高明许多,可这毕竟牵涉到金钱利益,她还会愿意把人往好处想么,王婉秋没有把握。
“太太,我没有那样奸邪的心思。我跟你一样,膝下不过一个女儿罢了,大小姐跟姑爷两个人都是在社会上行走过的,小潆现在却连走路都还要摔跟头,就是争,我们也争不过呀……欸,算了,说多了只怕您又要疑我装腔作势,日久看人心,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
说完,王婉秋就拿上手包,匆匆回去了。
周以珍愣在原地,自己都觉得自己说话太伤人,姨太太毕竟没有惹到她。真正该死的人,是卢维岳。
姨太太时常都往那边去,这也瞒不过卢维岳,周以珍是甚么性子,他更是了然。那就不是个贤惠人,在她跟前卖乖,不吃亏才有鬼。
因而,王婉秋红着眼睛回来,卢维岳也不问她的去向,只说:“阿珍那个人,几十年都没有容人之量,怎么,你还指望她能对你有多好?”
说是在一起几年了,但王婉秋心里清楚,一遇到事,卢维岳还是个偏心眼。周以珍再怎么不好,也轮不到外人说三道四。何况,背了人告黑状,那是多没品的人才会做的事?王婉秋不至于那样下作。只是时代太乱了,她跟小潆母女两个六亲无靠,这事不免让人焦心。
卢维岳当然是靠不住的,风流浪荡了一辈子的人,小老婆遍地都是,谁知道他还能老实多久?这几年对外只说养活着王婉秋,实际上没名没分的多了去了,舞场戏楼里的格格,前清的门面,未必卢维岳就少沾染了么?
只不过王婉秋还有个女儿,幸亏她还有个女儿。只可惜,女儿的父亲,喜欢滥交,实在太不值得信赖。
王婉秋想想,简直有气:“我原不过花楼里出来的人,太太今儿虽话说得重了些,又没打我,又没骂我,未尝不是恩德。”
卢维岳听姨太太还在那逞强,倒放下些戒心来,他是顶不耐烦女人哭哭啼啼讨公道的,王婉秋就是这一点好,明事理,知进退,不让男人操心。这也是为什么,新鲜劲早就过了,卢维岳还愿意留她在身边的原因。
“你以后不要去那边讨嫌了,不光阿珍不喜欢,阿照也不会欢迎你!你是我卢维岳的姨太太,办了婚酒的,又养着个庶出的女儿,太太都没有要立你的规矩,何苦自取其辱?”
王婉秋一听这样的话,恨不得跳起来:“你当然是不操心!横竖女儿是我一个人的,跟你没有半点关系!”
卢维岳听她这句话,就知道她是嫌他老了,怕他哪天死了,她们孤儿寡母会受人欺负。刚跟王婉秋在一起的时候,无外贪图她的美貌,她的年轻,她的秀外慧中,然而现在,她却已经蜕变成一只焦忧的母鸡,一心只知道护崽。
那一瞬间,卢维岳忽而觉得自己更老了一些。他的语言,他的权力,已经无法取信于人了。这的确是衰老的前兆。
“你也不用在我跟前做出这许多腔调来!小潆是你的女儿,也是我的,就算哪天我两腿一蹬,不至于立时就教人把你们母女欺负死。卢照是我一手拉拔大的姑娘,她的为人,我很清楚,绝不是那种恃强凌弱的坏种!把心放到肚子里,好好当你的姨太太,不要整日里想一出是一出,考上秀才盼当官,我还没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