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肠既触,伊文抱着她那位口吐鲜血的嫂嫂,越发泣不成声。那个晚上,她们姑嫂似乎已经达成默契,如果有一个人要死,那么余下的生者,就还是慷慨地用眼泪为她送行罢。
炉台上的钟指着两点半,夜风悄悄吹起来,冯曼就在那时阖了眼儿。
老妈子赶着把二少奶奶的死讯往上报,王颐刚把睡着的荦荦放进摇车里,又得披了衣裳赶到二房。
这一场丧事,原是一早就有所准备的,要用的东西就很齐全,冥品纸扎、纸元宝、灯笼香烛一类物品早都送进来了。
只是冯曼年纪轻,长生店送来的那件衣裳王颐仔细翻看过后,觉得有些不伦不类,蓝不蓝绿不绿,都是给上了年纪的人穿的。
正经办起丧来,伊文又恢复了素日的沉稳。她看出王颐嫌弃寿衣做得不好,便自己把责任接过来:“这几日二嫂病得昏昏沉沉,我也有些不省事,连衣裳的尺寸款式都忘记跟裁缝……”
伊文哭得双眼发红,毕竟是亲嫂子,感情总归是不一样的。王颐就去拉小姑子的手,说:“你先不要自责,我不要这衣裳,是嫌它太过乡气。二嫂素来是个要漂亮的人,给她穿这个入棺,未免太看不起人了。”
“那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明天孝棚支起来,今晚赶不出来一件新的。”伊文接过女佣递过来的热巾子,自己替冯曼洗脸擦身。
王颐掉过头去安排佣人们各司其职,漫不经心道:“汗衫、单衫还是用长生店送来那些,袴子也先不管了,最外头那件褂子就换我新做的那件紫底白花的罢,我记得二嫂原也喜欢这颜色。况且那衣裳腰身小了,我也不大穿得上。”
活人的衣裳拿给死人入土,总感觉不大吉利。伊文刚想开口,王颐却解下钥匙,吩咐听差的去库房抬东西,为此,佣人们来来往往,很忙了一阵。
等一切都安排得差不多了,王颐又才进来,她当真拿了一件紫衣给冯曼换上。伊文按住她解扣子的手,她却凄然一笑,叹道:“我们跟她,不过是一样的人,她穿这衣裳,跟我穿,又有什麽分别?”
伊文听她想得这样透彻,也就不再多话,姑嫂两个一条心,好歹替冯曼把身后事了了。
锦如虽然跟严家那边来往不算密切,但冯曼的丧事,她却自告奋勇帮了一些忙。
丧事办得很隐晦,几乎没有什么外人,严启瑞自恃长辈身份,虽假意痛哭了许多天,出钱出力的活儿,他却一点没沾。严子钰下半身的症候还没好,他又恨冯曼入骨,自然不会到灵堂上凭吊。剩下一个严子陵,无非王颐指哪打哪,他本人对于冯曼之死也没多少真心感触。
男人们是那个样子,剩下女眷们再不同声同气,那人活一世,未免也太没意思了。
锦如跟在丧葬队伍里,亲眼见着棺木出城才往回走。她本不是做一点好事就要往外嚷嚷的性格,会替冯曼撑场子,亦不过出于女人的本心,所以也没想过要谁感念她的好。送了丧,她就没打算再回严家去。
谁料这时候,严伊文却在身后一声声地唤:“三嫂!三嫂!”
说也奇怪,锦如嫁进严家也有一年多了,却没怎么和婆婆、小姑子还有弟妹说上话。严太太等闲不见生人,只新婚第二天敬茶时见过一面,不怎么好相与的样子,后来锦如搬出去住,就更见不上面了。
严伊文跟王颐的性子,听人说总是好的,锦如也没怎么深入了解过。她对她丈夫就长久地抱着一种厌烦和疏离的态度,哪里还会着意去亲近丈夫的亲友。
锦如停下步子,伊文快步追了上来,气喘吁吁地说:“三嫂,一会儿去四嫂屋里罢,荦荦这几日病了,爱哭得很,你去抱抱她。”
许多事,外头风言风语不断,锦如不信严家的人没听说。陈济棠三天两头往小公馆去,坐包车总会留下车轮印,又怎么可能神不知鬼不觉?
那时候的人,对于一个不守妇道的女人是很不能接受的,冯曼就是前车之鉴。锦如看着伊文一脸诚恳,犹豫之后,还是拒绝:“下次罢,晚上约了牌。”
伊文多少明白一点她三嫂的心意,知她独来独往惯了,无外乎是害怕拖累其他女孩子的声名。于是直接拉起锦如的手,又笑:“你不要瞻前顾后的,我跟四嫂两个人,还不至于那样俗气。虚名而已,哪有我们自己痛快来得紧要?”
锦如听后,不由得莞尔,由着伊文拉她走了。
王颐跟严子陵住的地方,锦如还是第一次来,可见她对严公馆是真不怎么熟悉。这屋子还是旧时的装潢,里外两进,中间夹着一处花圃,蔷薇架也有,紫藤花架也有。晚上进去,还能看见进门影壁处立着一盏花神宫灯,灯身搁在高架上,左右上下交错放着几株花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