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还是秋原自己提起,说:“你不必这样伤怀,秋深霜肃,木落山空,都是寻常。乱世人,本就是连太平时节的草木都不如的。”
卢照这个人,几乎一辈子都活在一种浅淡的阴郁之中,她没有自己的快乐。投身过许多事业,最后大败而归;眼见过不少争斗,最后缴械投降;又亲历了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灾难,最后望风而逃,所以她总是不开心。
她不是英雄,但又无比渴望能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伟人横空出世来终结乱世,重振天光。她等了这许多年,或许已经有一个类似的人出现,或许连那个人也只是镜花泡影,然而国家却已到了危急存亡的境地,已经时不我待了。
就算此时西行重庆,偏安一隅,可又能安到几时呢?
卢照不免有些灰心,说:“这个世界真寂寞呀。”
秋原拿手心轻轻摩挲着妻子的面颊,他正肆意地享受这份安宁。
不同于卢照内心对未来的惶恐,他简直可以说是信心十足,郁秋原这个人很简单,只要卢照在他身边,他就踌躇满志。未来或许会有灾祸,会有战乱,会有死亡,会有接踵而来的磨难,但郁秋原一点也不怕,只要卢照在他身边,他甚至有勇气去将这个荒唐的世界掀翻。
所以他垂下头,去吻太太粉红的侧脸,说:“等哪天我死了,你再说这话好么?世界再怎样寂寞,总有我跟你一起面对,做什麽要说那样伤感的话?”
死这个字,卢照还是觉得忌讳,便捂了郁秋原的嘴:“不要胡说。更何况,你已经死过一次了,还要死,你有多少条命?”
“我自然死我能死的所有。所以卢照,请你不要再对这个世界灰心,哪怕丧气了,也请考量考量我,我横竖是要你快活,要你一辈子喧腾,而不是寂寞……”
第52章 月暮
阴历年进了十月,卢照一行人顺利在金刚碑码头靠岸。稍微安顿几天过后,卢照就给王颐发电报,粗粗谈了谈重庆的风土地貌,又问他们什么时候启程,再等下去,只怕水路也要不通了。
只不过,严家如今到处都是伤兵医患,实在开不了头去逃命。
冯曼被糟蹋得不成样子,只怕也没有多少日子剩下,王颐自己拿钱出来替她请医生,也是白费。从前天晚上开始就吐血,下半身更是淋漓不尽,老妈子一天给她换好几身衣裳,人却是一日不如一日,没什么活头了。
偏那两日荦荦也跟着闹病,晚上还有严子陵陪着,白天却只有王颐独自应付。小姑娘又娇气,身上一点不舒服就没日没夜地哭,王颐有心亲自服侍冯曼吃一帖药,却怎么也抽不出身来。
因而,冯曼没的那个深夜,就只有伊文坐在她身边捂着脸哭。临了临了,她是没想到小姑子还会来送她的终,虽说是丈夫一母同胞的妹妹,但她对她又不好,她还破坏过她的婚事,她还恨她。
凭良心讲,冯曼真的很恨严伊文,或许,一个正当嫁龄的年轻女孩,的确是比作恶多端的老虔婆还要可恨的。娄烟湄对人那样凶狠,冯曼也恨,可她们却是一样的人老珠黄,一样的无依无靠,说穿来,她们都不过是男人的奴才,是婚姻的奴才,是家庭的奴才。
可严伊文却不一样。她没嫁过人,她又那样晓得利害轻重,她还很善良,像一尊宝相庄严的菩萨一样悲悯。
冯曼恨透了这种悲悯,同为女人,凭什么她严伊文可以到社会上做事,听说她还有薪水,她甚至还用薪水给自己买过一件燕颔蓝缕花纱旗袍。可话说回来,那颜色倒是很衬得起……
然而又有什麽用呢?
严伊文,她为什么要有前途!她为什么要有前途!
冯曼斜倚在床头,眼泪无意识地往下滚,她自己却并不察觉。口里鲜血翻涌,她也没有腾出手去管。人都要死了,谁还管那些。她只想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再彻头彻尾地恨一回严伊文,转世轮回,想也知道再碰不上了。
伊文站起来倒水,又攥了几片药在手心。她颤颤巍巍地,想把冯曼抱进怀里,哭道:“你好歹吃了药再睡。”
“你知道么?我真羡慕你……咱们家,就你最自由了……”
“有时候,我真想我自己是你,可有时候,我又想你们所有人都去死。你知道么,严伊文。”
伊文根本抱不住一个将死之人,眼泪发了慌地往下滚,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冯曼说她自由,可她却觉得人生枷锁无往不在,严家是个能吃人的地方,单吃一个冯曼怎么够,一定会挨个挨个吃下来,谁都在劫难逃。
严伊文这个人,其实过得一点也不好,只有她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