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太太的孩子,等闲还是不沾染的好,卢照转身出去,听见小潆喊她,忍不住又回了头。只看见小姑娘手里还拿着上次的奶油香糖往嘴里喂,笑得眉眼弯弯。
哪怕卢照心里清楚,这或许就是姨太太挤进新家的手段,是她们母女俩联手设下的温情陷阱,可她还是禁不住有些心软,不知是为了小潆,还是为了那一迭声的姐姐、姐姐。
说到底,这世上,又有多少真正的亲人呢?
卢照回过头来,无奈地笑笑,最终还是走了。
回到这边船舱,里头果然还是灯火通明,秋原靠在舷窗边,似在出神。
他这个人,骨子里是很耐得住寂寞的,只是不喜欢跟无谓的人一块聊天,从小就这样,怕生。小时候家里但凡来个什么人,他也是这样怯怯的,不爱多话,惯常都做了卢照的小尾巴,就算有什么话,他也只同她说。
记得有一年,卢照还在华南大学念书,已经出落得很漂亮了,开始有男孩子对她示好。她那时有一只绸面绣花的手挽包,每次下学都装得鼓鼓囊囊,全是那些少爷才俊送的礼物。后来不知怎么被郁秋原发现了端倪,他就很生气。吃过晚饭跑去卢照房间里闹,一定要她如实交代学校里的事。
卢照不当回事似的报了一串人名出来,果然是一堆乌合之众,有些秋原听过,有些他根本没有印象。然而这并不妨碍他着恼,他只捉了卢照的手,押着她不许动,又说:“你不要跟他们说话。”
卢照当然不听他的,一贯拿他当小孩看,再不济就是弟弟。至少十八岁以前,她眼里看到的一直都是别的男孩子,他们有的比郁秋原还要英俊,有的远不如他,郁秋原本质上说还是关系亲近的家人,并不具备青春的诱惑性。
换言之,卢照没有把她和秋原的关系往那一方面想过。十八九岁的时候,她固然考虑过许多男人,却唯独把秋原丢在脑后不做他想。后面,她身边围着的这些男人当然是一年比一年多,一年比一年碍眼,越发把个高瘦谦顺的郁秋原比到泥里去了。
他们尽管背着一个冠冕堂皇的婚约,却不顶事,好多年都是这样。
卢照第一次知道郁秋原的心思,还是在某一年圣诞节。她出去跳舞,回来晚了,秋原一气把她从大门口抱到楼上,房门半掩,不由分说地吻了下来。
卢照当然没有反抗,她也来不及反抗,郁秋原正亲在她饮过酒的红唇上,沾了一点黏腻的口脂去,鬼使神差地,卢照还掏出手帕来替他擦。
然而他却又低下头,继续求吻。卢照这次终于有了反应,她慌忙站到地上,用力推了一把郁秋原,说:“我喝了酒。”
她或许是在为自己的失态解释,秋原却并没有注意去听,他正置身于一种恍然之中。为了寻求真切,他只好又一次抱住卢照,重重地啃咬起她来。
这一次,卢照真有些着急,她竭力地应对着,郁秋原却并不松手。不知亲了多久,卢照终于反应过来,她被她名义上的丈夫,不讲道理地强吻了。
在那种血气方刚的年纪,这应当算很重大的一件事,两个当事人都觉得十分窘迫。后来,郁秋原慢慢放开手,他的呼吸声却一下比一下重。卢照被他按在怀里,一时也想不起要说个甚么,才能把刚刚那样旖旎的事情含混过去,干脆把脸往秋原衬衫里藏,他身上一直带有清淡的草木香,很令人安心。
又过了好久好久,郁秋原才伸手摸了摸卢照的发心,颤声问道:“卢照,你有一点儿喜欢我么?一点儿也行……”
不过卢照当时并未答他,又或者,哪怕到了今天,卢照也不敢正式答他,尽管她应当还是爱他的。
示爱这件事,当时的确缠绵悱恻,事后再去想,似乎就轻快了。卢照现在想起来以前的事,只不过会心一笑,却再难有当年那种羞怯难当的感觉了。
实在是,岁月不饶人啊。
一路这样想着,已经走到郁秋原身边,他伸出手来,卢照就自然而然地往他身上靠。夫妻两个并头靠在窗边,江水泠泠,天色暗了虽看不见,却能分明地听到水推船移的声音,生平第一次体会到“头枕着波浪”的感觉。
悠远中又略带几分凄凉。
卢照一下子来了兴味:“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这句诗,原来是这个意思。”
人生况味,往往不一而足又大差不差。她讲一句诗,秋原便用另一句去和:“我倒觉得,风枝惊暗鹊,露草覆寒蛩要更合情合景一些。”
卢照侧耳去听,窗外果然又有寒鸦清啼并草虫嘶鸣。一时间,原本杳冥的心境愈发笼上一层薄愁,卢照许久都没有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