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这个宽厚的笑,冯曼忽而觉得一辈子的苦也不过就那样。现下出了这样的事,严子钰当然成了废物中的废物,然而她冯曼,却也是没有活路的。严启瑞绝不会允许她活在世上脏污严家的门楣。
可这一切,又有什么要紧的呢?左不过活着也是受罪罢了,这些年为了活这一口气,多少东西都赔进去了,然而又换来了甚么?她在严启瑞身下如履薄冰的时候,她放纵严子钰窃玉偷香的时候,有谁管过她冯曼的死活么?
她知道她是水性杨花的坏女人,是恬不知耻的娼妇、淫妇,显然,这世上没有人看得起她。可她又做错了什么?她不过只是想在这乱世中苟活一条性命罢了。
丈夫刚死的时候,也不是没有想过三贞九烈,可总觉得不值得、不甘心。为那么个人,她那个病秧子丈夫,从未替她遮掩过风雨的丈夫,根本一点也不值得。
只可惜,事到如今,依旧还是不值得……
冯曼极轻极慢地叹出一口气,只是觉得惊奇,怎么,她那位贤名在外的四弟妹,在后宅里一手遮天的严家四少奶奶,也同她一样苦不堪言么?
严子陵总比余下的人要好一点罢?
他总要好一点罢……
谁知道呢。
事发以后,严子钰倒是很快就被小厮们抬走了,不过王颐并未送他就医,下半身的血全靠老妈子拿麻布堵着。后来实在不像样,眼瞧着要出人命了,老妈子才风一般跑去请五小姐的示下。
冯曼的事,来龙去脉,伊文比谁都清楚。老妈子要她请医生,她答应得倒是痛快,又装模作样地往医院去了电话,指名道姓要经年来往的章医生看。医院接线员回答说章医生外头出诊去了,她也不肯另换人,非说三哥的病不是急症,等得起。
老妈子不过陪着操心,断根的又不是她儿子,见两个女主人都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她也就佝着腰,不说话了。反正佣人的忠心,她是尽了的。
一来二去地这么一闹,就把严子钰就诊的关口挨过去了,等子陵听说消息抽身回来,再怎么延医问药,也是徒劳无功。他那个一贯风流成性的三哥,如今却是侧卧软榻,疼得嗷嗷叫,今生今世,再也别妄想雄风大振了。
这件事情,猫腻总是有的。子陵陪着他哥哥用了药,转过头就去问王颐。
“二嫂嫂怎样了?”
王颐那时候正抱着荦荦亲香,对她丈夫这话自然是置若罔闻,文不对题地说:“叫吴妈传饭罢。”
平日里再怎么不对付,那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兄弟,子陵不禁有了点气性,道:“他都那样了,你们作甚又不给他请个医家?二嫂嫂心里再是有气,如今也一并撒出来了,人真要是疼死了,谁也未见得光彩!”
听他的意思,倒像是为自己兄弟叫屈似的。王颐并不急着驳他,只是皮笑肉不笑地替自己斟了一碗甜汤,小口小口抿着玩儿。
她同严子陵的关系,从新婚到有小孩子,都还不赖,至少心还是在一处的。如今也不知怎了,或许是世风浇薄,夫妻两个各忙各的,倒难得能像今晚上这样推心置腹地说会儿话。就连这几回王颐生病,严子陵也没怎么像样地照顾过她,也是他外头太忙的缘故。
子陵提起筷子又放下,心里总归是有一点不平顺,又道:“二嫂嫂到底怎样了?”
荦荦已开过荤,能跟着大人吃一些细软的东西,王颐喂了女儿一口元鱼,后才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严子陵一眼。
“二嫂嫂怎么样,自有二嫂嫂的造化,你着什么急?严子陵,你何时也同你父亲如出一辙了,开口闭口就是光彩、脸面、高耀。你面上无光,那是你的事,严家面上无光,那是你们父子兄弟的事,到底,也犯不到我们女人头上。”
这话,就是从老到小,把严家的男人一块儿骂进去了。严启瑞和严子钰这些年的确罪孽深重,一旦连坐起来,严子陵却也别想逍遥法外。他明知自己父亲哥哥是那样的奸恶,他明知他们这些年是如何将种种手段加诸到旁人身上,他又何尝站出来说过一句主持公道的话?
早些年,还能说他是忌惮严启瑞,可如今,他早已大权在握,家里家外,他都成了名副其实的一把手,又为何,长年累月地放纵家中大乱却一言不发呢?
荦荦总归是能说一点话了,王颐宝爱她,喂完鱼头羹,就叫吴妈抱到外头去看晚霞。
日薄西山,烟霞似锦,着实绚烂。良辰美景好时光,本就该有人赏玩的。
王颐冷冷地说了一番话,可她对严子陵,却并未完全灰心。又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哽咽道:“新婚那年,我说我会变成和你母亲一样的疯子,你不相信,难道现在你还不信?你总问我二嫂怎样怎样,我该如何答你呢,我跟她同病相怜,无外乎我的症状轻一点,她药石无灵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