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嫂素来就有个心悸病,十日里卧八日也是有的……姨太太前两日又诊出怀孕,我们那里正高兴,反观二嫂、四嫂又病得那样可怜,我倒不好意思总在她二位跟前点眼,没得触爸爸跟四哥的霉头……”
锦如耐心地听完她丈夫的长篇大论,慢慢叹出一口气来:“我听五妹的话,二嫂竟是又……”
严子钰急急地就要开口打断太太,粗声道:“浑说!哪有这样的事!二哥都死多少年了,你们妯娌私下里还编排二嫂的闲话,简直没道理!”
锦如听他矢口成这样,一时连继续盘问的心思都没有了,拿起手帕来扫了扫眼前的飞虫,就转过身往屋里走。
入了秋,天气要凉些,锦如不知是瘦了还是怎地,一件簇新的乌绒线衣挂在身上总摇晃不尽。严子钰看到了,不免又把声调降了下来:“沈锦如!你不要总给我脸子瞧!我纵然不是东西,但你成日里听戏玩牌,也未见得比我好到哪里去!”
锦如并不同他争什么,只说:“你不用在我这里放狠话。有这闲工夫去二嫂房里说一说罪己诏,那才是你的功德。”
严子钰被太太气得脸上一时红,一时白,终于拂袖而去。冯曼那里,他却是一眼也不肯看。他私底下问过知情的老妈子,冯曼这胎是小厮硬生生用大棒子打下来的,血流了一地,怎么冲也冲不干净。
那个孩子,料想还是上上个月,鬼节那天有的。严子钰想起这一桩典故,更觉得阴森,就怕冯曼落下那个胎是追魂索命的厉鬼,白日里将人拿了去,阎王跟前论起阴司报应,他这个当爸爸的,怎么也洗不脱罪名。
一不做,二不休,冯曼那里,索性就不去了。让她自生自灭才好。
晚间,锦如睡到一两点钟,模糊间听见有人窸窸窣窣在她床前脱衣裳,她心里猜到是陈济棠,便连眼儿也不抬,含糊道:“落雨了么?”
陈济棠趁夜过来,半路上淋了一场夜雨,雨水浇得他浑身寒沁沁的。所幸锦如这地方他还算常来,翻箱倒柜地,也能找出两件换洗的衣裳。他把湿衣裳脱下来,又自己拧了水,搭在晾衣架上后才想起回锦如的话。
“好大一场雨,把我浇透了。”
锦如于是指了指门口,道:“实在冷的话,就叫李妈把汽炉烧起来罢。”
这时节烧炉子,陈济棠还怕受热会感冒,他蹑手蹑脚地在锦如身边躺下,笑道:“倒也不用那样麻烦人,借你的被角捂一捂,也就好了。”
他们尽管一直有这样一种同床共枕的关系,好像很亲密无间,实际陈济棠在外头的事,锦如一句多的话也没有问过。她还是像刚认识那样,仅知道他是中央大学的教员,家世非凡,旁的事情,未曾一问。
那天晚上,锦如却心血来潮似的,忽而疑道:“往日,你家里还有一位年逾古稀的奶奶,怎么,你们竟不着意送她往大后方去?”
那一阵子,各路人家逃难的行径都不加遮掩。陈济棠家里听说祖上也是出过封疆大吏的,应当不缺离乡远走的财力,可锦如仔细打听了,却一点相关消息都没有,她正觉得奇怪。
谁知陈济棠却答得坦然,他从背后搭了锦如的腰,缓缓道:“我父亲早年间做过直隶总督,天生一副武将秉性。毕竟是在边境上侍弄过刀剑的人,现如今兵临城下,他岂有怕的?现天天在家念叨着英勇就义,我们家,想是一辈子焊死在南京,不会外迁的。”
战火纷飞,锦如不意遗老中还有这样的血性之人,不免有些惊异:“他老人家独自凛然也就罢了,现放着你母亲,你祖母,一家子老小都不管了?”
陈济棠依旧只是笑言:“我母亲年少时便同我父亲做过约定,誓要一辈子生死相随。他们膝下仅我一个,奶奶风烛残年,我们劝了她走,她反而懒怠动弹。况且,她那身子,确也不适宜长途奔波……如此一来,我们家倒也没什么旁的挂碍。”
“那你自己呢?年纪轻轻的,也不想活了?”
他们从认识到同席,料想也有四五年的光景,陈济棠却从来也没有向锦如正经论说过他这个人。那时候锦如表露心意,他拒绝用的言辞,亦不过身份不合。
但那天晚上,陈济棠却莫名浮泛着一丝心酸,他把脸深深地埋在锦如后背,露出十分的为难:“沈锦如,我要郑重地同你讲一件事。”
锦如早有预料似的嗯了一声。
“我是革命党。”
那一刻,锦如心里浮现出以前许多学生革命党同她大谈特谈信仰、主义的情景。怎么,那样热血高歌的人,竟然教员里也有么?而且,还是这样一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