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郁秋原在说话,他看着卢照出来的。
卢家的车夫也被遣了,雇的包车许是还没到,许是等久了,已先做别的活计去了。卢照走出严家大门,只看见荦荦还在郁秋原怀里安静闭着眼,小姑娘单看面相,像她母亲要多一些,只有下颌那一点地方,跟严子陵出入不大。
卢照看见这个小人儿,心里蓦地温软下来。秋原喊了一部三轮车过来,他们夫妻俩一前一后坐上去,荦荦被安安稳稳地护在最中间。
秋原虽不知卢照同王六小姐讲了些甚么,却也不是纯然的傻气,坐稳后便道:“四少奶奶可好些了?过几日坐船,她还上得去么?”
虽说拿不准严家跟民生公司谈的哪天出门,但估摸着也不会太晚,要再挨上一阵子,江水浅了不说,就怕炮火连天地,从上海打到南京,那才坏事。
“她这病,倒像是忍气忍出来的。严家人口复杂,真腾挪起来,只怕又要谈到析产。严太太横竖是不管事,二少奶奶那是在严家受了半辈子苦的人,要说分家产,她必是一分不让。剩下一个三房,就算三少奶奶一声不吱,可你瞧严子钰那副纨绔样,他能不为自家争几句?严公馆的油水都是有数的,如此一层一层盘剥下来,只怕四房也剩不下多少体己。可话说回来,严家若有十分钱,约莫九分都是严子陵夫妇维持出来的,如今还什么都没有呢,就要分家,真金白银拱手让人,你让王颐心里如何想的?”
秋原叹气道:“这些话,你同四少奶奶讲了?”
卢照摇头:“哪能呢,彼此心照不宣而已。”
荦荦在这时醒了过来,小手摇晃着嘤咛两声,秋原于是又耐着性子把她托在怀里,咿咿哦哦地哄。
“严老爷原籍在六安,此外,不过就是青岛、天津、北平、上海这些地方还有些资产。噢,南京应当也有一些,但都是小头,大头的股票外汇只怕还在四少爷手里捏着,也不怕谁来分。”
卢照跟着去拍荦荦的背,小姑娘慢慢安静下来,睁着一双杏眼,冲着卢照咯咯笑。
“严家这些年的进项,只怕还不如镇江沈家。这几年省内的生意,大多都叫沈锦如的两个哥哥把在手里,沈家兄弟不说别的,光是国难财就发了不少。这一点,严家拍马都赶不上。子陵的性子,这些年你也应当听说了不少,周严正派,胸怀天下,他不毁家纾难就不错了,投机钱,他是一个也不肯挣的。”
这就是严子陵的好处了,国难当头,更能显出他身上深厚蕴藉的大义凛然。这些年不说严家,单是卢照,也跟在严子陵屁沟后头往前线扔了不少钱。从民国二十年就开始的月捐,民国二十一年成立“南京救国筹饷总会”,卢照担任名义副会长,随后数不尽的筹赈会、特别捐、义卖以及救国公债,卢家都赫然在列,更别说严家。
秋原总觉得世家大族,应当还是没那么容易风流云散才对,又道:“严老爷现还在世呢,料想他也不愿看见骨肉分离,分家一说,只怕过不了他那关。”
“哼,”卢照止不住冷笑起来,“严老爷如今,不过秃子头上的虱子,摆设而已,你真当严子陵两口子是吃素的不成?家里的钱袋子捏了这么些年,哪有还回去的道理。”
照这么说,卢照也接触卢家的生意有些年头了,那她把持大权了么?秋原忽而有些好奇:“你与严子陵,不是一样的人么?”
荦荦被王颐养得一点也不怕生,卢照和秋原虽时常都去瞧这个小娃娃,但却也没有像这样单独带她出来过。难得这孩子一路上都不哭不闹,两个大拇指挽住卢照的发梢转圈玩儿,笑声清亮又纯粹。
卢照伸手摸了摸荦荦细软的头发,话里满是温情。那一刻,她似乎也敢于面对真实的自己了。
“这些年,我不就做了一件事么。我一直都想从爸爸手上夺权,只可惜……抑或,借中山先生一句话说,革命尚未成功?”
秋原看着妻子被荦荦逗得嗤嗤笑,一时也有些忘情,喃喃道:“这些年,我也只做了一件事。但我比你的运气要好点,我已经距离成功不远了……”
他们于是相望一笑,闲闲往家去了。
这些日子,周以珍总不肯放刘大生出去,她把他关在家里,似乎对他很有情意,但又不肯带他去重庆。
刘大生从南京乡下长到三十多岁,他心知肚明自己离不开这地方,他也从未想过要走。战争要来,尽管来好了,仗要打,尽管打好了。
反正轰炸也听人说起过不少次,子弹那东西更不必害怕,现如今的南京,除去枪林弹雨,要人命的东西还少么?穷的穷死,病的病死,饿的饿死,人真要死,那可太容易了。刘大生摸爬滚打这么些年,他早就无所谓死不死。又或者,他一早就做好了准备,专等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