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及女人在婚姻里的处境,卢照哑口无言。她忽然发现,在这个夜风徐来的初秋凉夜,她和周以珍或许正痛恨着同一种人生。同一种,属于女人的人生,而不加以母亲、妻子或女儿的分别。
女人在生活里的苦痛,绝不会因为某一个男人的到来或离去而增减。刘大生之于周以珍,又算个甚呢?他既无法见证一个女人的过去,更无力扭转岁月侵蚀的将来,他唯一的用处,不过一些肉身上的愉悦,抑或,躯壳里的麻木。
周以珍尽管肆无忌惮地向这个年轻男人索求爱欲,她尽管放纵自己,交付自己,可她的人生,却还是早年间就被人一盆水似的泼翻在地。逝去的青春,过往的欢畅,少女时的风度,刚遇见卢维岳那些年的恋爱、悲伤,婚后的种种不如意,这些东西早就成了一笔糊涂账呀!还算得清吗?算不清的。还拾掇得起来吗?当然是痴人说梦。
卢照心里隐约也藏着这样一种苦,因而她并没有再劝自己母亲。
没有必要。
逃往大后方,这正是近来南京的大户人家普遍在筹谋的事。严家的情况本要优于卢家,毕竟严子陵先就接手过航运生意,在这一方面的人情自不必谈。两家本约好各行其道,待到了重庆再聚,却不料中途却又出了不小的变故。
王颐自生了荦荦,身子骨总比先前要差些,临行前吹了风,当晚就发起高热来,叫了医生上门打针也不管用。她这一病,家里的事情好歹有伊文陪着料理,子陵又忙着交割钱产,亲生一个女儿反遭了难,只好央请秋原夫妇代为照管。
卢照听了王颐的电话,想也不想就满口答应,当即约好了时间,许诺她和秋原夫妻俩亲自上门去接荦荦。
严家如今养着一群祸害,严太太纯粹是个疯子,冯曼也跟疯子差不多,伊文伺候一家老小就够难缠的了,剩下严子钰跟沈锦如,都做不上指望。荦荦在那样的家庭里,要没了父母的管护,真不敢想会出什么事。
王颐病得不轻,电话里说几句,好似要把肺咳出来似的。卢照连忙又宽她的心,说:“请你和子陵放心,我跟郁秋原一定不误事,赶着就去把荦荦接过来。”
“好,好,我等你们来。”王颐的声音,很像哭过一般。
卢照于是一刻也不敢耽搁,晌午那顿饭都先不吃了,叫上秋原,就驱车往严公馆去。
一路上,秋原看妻子心神不宁,还轻轻捏她的手,说:“别忧心,应当无事的。”
卢照听电话里王颐的声音,心里总有些后怕,跟着紧了紧抓秋原的手:“总觉着哪里不太好,希望是我杞人忧天了。”
到了严家一看,事情果然很糟糕。王颐瘦骨嶙峋地躺在床上,双眼紧闭,身边只有一个佣人守着,子陵还在外头忙,没回来,唯一能主事的伊文则过了好一会儿才露面。
未免病人受惊,伊文转头把卢照带到了外间的回廊下。因不清楚严家到底发生了什么,卢照只好先问了荦荦的行踪。
伊文亦是两眼乌青,像是一夜未睡,说话的声音也是又低又缓:“还说呢,闹了个大夜,现下吴妈抱着在哄。”
听到孩子没事,卢照心里紧绷的那根弦才松了一分,转而道:“月仙,你怎么样呢?”
伊文嗤笑道:“你冷眼瞧着,我又好到哪里去了。说来不怕你笑话,昨儿太太差点把荦荦害死了。亏得四哥死死瞒住,要叫四嫂知道了,还不定怎么闹。你当我为甚总催着四嫂请你和郁先生把孩子挪走,实是没法子了,我生叫这群人逼得想死!”
卢照眼里依旧疑惑:“这又从何说起?严太太不是许久都不管事了么?荦荦是她的亲孙女,就跟四少奶奶两个人不和恰,何至于拿孩子出气?”
“你往前来。”伊文又把卢照往外拉了拉,“还不是她烧那一口烟的罪过……烟这个东西,太太如今是一刻也离不得。因她身上总是三病两痛,荦荦养在四哥四嫂屋里,等闲也无人会往她跟前抱。偏昨儿不巧,正逢家中生变,佣人们四散而去,许多事难以支应。太太烟瘾一上来,昏天黑地地闹,偏常伺候她的韩妈又支了半日假,只得四嫂屋里的吴妈顶上。”
“然后呢?”
伊文说着,眼泪又落了下来:“事发以后,我倒也审了吴妈。她只说太太常年住在幽深的地方,离四哥四嫂那屋不算近,自己去给太太烧烟,又怕孙小姐醒过来爬床,磕了碰了可怎么好,她只得抱着荦荦进太太屋里。等到了地方,才刚卷起袖笼把烟捻上,荦荦就从烟铺跟前一张沙发椅上摔了下来,当场把额头磕了个乌青。后面请了医生来看,还担心小孩子脑袋会出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