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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园月+番外 鹅儿水 984 字 3个月前

那天他又在小酒店请冬原吃饭,兄弟俩心里都积淀着若有似无的离愁别绪,本想叫一壶酒来喝,最后却还是因为顾忌医嘱,干巴巴地鱼肉一顿。

冬原把家里的境况仔细说了说,金娘、银娘的要求,玉娘的为难,郁太太北上还乡的决心,还有,他自己的困窘潦倒,以及,懦弱无能。

来南京也有一年多了,起初还想着出去谋一份正经差事,然而一次次碰壁又令他逐渐丧失了独立为人的信心,终至于烧烟酗酒,心安理得地坐享其成,事到如今,又悔之晚矣。

这番话,近似于一个罪人的忏悔录,秋原越听越不是滋味。他在想,如果他没有被卢家购置,如果他没有遇到卢照而是继续留在原来的家庭里挣死挣活,那么他的下场,大概也跟眼前这位失魂落魄的青年差不了多少。

郁秋原跟郁冬原,一样的血脉,酷肖的音容,他们就应该怨天怨地做一辈子底层人,只架不住命运钟情于捉弄凡人罢了。

一母同胞的兄弟两个,被命运怪力打散,最后只好站在人生磅称的两端,永远也无法坦诚相待。

“钱的事,我这里都预备妥当了。”秋原夹起一箸鱼肉放进嘴里,因道,“上回太太来医院看我,说起还乡一事,我就想到要帮你们预备盘缠,你放心就是。”

说着,他又从西服衣兜里取出支票来,熟门熟路地推到冬原手边,说:“这些够么?不够我再想法子。”

郁冬原别开眼,不去看支票上的金额,那毕竟是他哥哥拿命奔出来的钱,他于心不忍。上一回的火车事故,他一字不落地听说了,觉得很过意不去。

良知这个东西,有时候不过是一种病,不恰当地发作了,就叫人左右为难。在大笔大笔的款子面前,郁冬原生平第一次犯起踌躇。

家里是那样缺钱,金娘、银娘成日里哭闹不止,惹得街坊邻居都来看笑话。妻子怀着小孩,总不能叫她回了北平,连个坐月子的地方都没有。母亲的年纪更是大了,此时吵着闹着要回家乡,或许就是存了落叶归根的想法。万一,万一哪天她老人家要是也如父亲一般长睡不醒了……

郁冬原不敢再想下去——

真到了那一种家破人亡的时候,只怕,他连打棺材的钱都拿不出来……

所以,所以哥嫂如今慷慨解囊的这一份钱,他根本就是无从拒绝,唯有接受的。

挣扎着,痛哭着,难受得不像话,看也不看就将那张支票收进怀里,冬原说:“郁秋原,我给你磕个头罢。乐善好施的大恩人,你是我们全家的恩人。”

磕个头,再念一声恩情大过天,这也就是郁冬原能为他哥哥做的全部。日后在外人跟前说起来,冬原倒也有话可说——他毕竟也为他哥哥尽了应尽的所有。

从今以后,两不相欠,恩断义绝了。

亲弟弟就这么直愣愣地跪在自己面前,又咣咣磕了三个响头,在饭店里,引来许多人看热闹,一阵啧啧。

秋原缓缓地弯下腰,扶人扶不起来,他不知何时泪眼朦朦,第一次端着哥哥的架子呵斥道:“郁冬原,你这是作甚么,白叫人看了笑话。”

郁家兄弟俩竭力在维持一种体面,尽量不把断情绝义的话摆到台面上来说,但其实他们心里都清楚,今天过后,父母兄弟是没得做了,血缘亲情再也够不着,以后或许连面都见不上,真应了那句话——老死不相往来。

多可笑呵,亲如兄弟,最后亦不过水尽鹅飞,人活这一世,又有多少真正的亲人呢?

磕了头,郁冬原转身就走。他趁银行还没关门,紧赶着把支票兑现,回家拿出一部分打发金娘、银娘,翌日便安心地带着妻儿老母北上。

此后,北平郁家再也没跟郁秋原通过任何消息。除去卢照,他便只剩一身孤寡,茕茕孑孓,再无其他。

也是这一个夏天,卢维岳破天荒地从上海赶了回来。

一方面,他听说了秋原的事,觉得有必要回来慰问一二。另一方面,那时的世界大局已到了十分危险的境地,几乎所有人都听说了战乱的发生,卢家在江浙一带还有许多钱产,身为一家之主,卢维岳必要回南京来安置归派的。

他这一趟回来,因把姨太太和新生的小女儿都带在一路,倒不方便跟卢照她们住一起,又拨电话到小公馆,叫周以珍把颐和路上的大洋房拾掇出来,他才好拖家带口地住进去。

电话起初是陶妈接的,她从到卢家做工就没见过男主人,听见卢维岳颐指气使的声音,还以为他是哪里来的骗子,骂了句死人就把电话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