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子陵跟王颐这一对夫妻的感情,似乎因为一个突然造访的新生命变得更为深厚,他们刚结婚那一阵,其实并没有像现在这般互相倚赖,互相信任,互相交付。他们之间那一星半点浅薄的爱,无时无刻不在遭遇否定,各自的出身,双方的家庭,几乎不给纯然的男女之情任何活路。
然而他们还是走到了今天。
尽管一路走来他们都感觉辛苦。
子陵刚接手家族生意那会儿,严家的景况已经说不上好。别看严启瑞时常都以名士自居,嘴上一刻不停地鄙薄贩夫俗子,其实是因为他于生财之道上并不见长,吃不到葡萄,当然就只能一个劲儿说葡萄酸。
换言之,严家的生意在严启瑞当权时期已经一落千丈,四望惨淡,到了另请高明的程度。
以至于子陵学成归国,连口气都没来得及喘,严启瑞就把家里的烂摊子一并扔了出去,他自己则安心做起老太爷来,有事无事只管伸手要钱,再出去上海、香港一带声色犬马。
那时的经济之路,其实是不好走的,子陵为了严家不至于没落,人前人后,不知费了多少心血,又赔出去多少笑脸。所幸,如今他也捱过来了,总算不负众望地撑起了一门荣辱。
王颐从嫁到严家,谁都知道她的日子不好过。婆婆跟她是一贯的不对付,想方设法地磋磨她,一时要这样,一时要那样,一时身上又不好了,一时腿脚又不麻利……公公又是那么个大被同眠的性子,日防夜防地,总也不得安生。
老辈的人糊涂,年轻一代也好不到哪去。妯娌是个疯疯傻傻的,躲不起更惹不起,小叔子向来不成器,在外头戏娼弄粉,私账一塌糊涂,连带着公账也是处处亏空。妹妹年纪最小,麻烦事许要少些,可前些日子相看姑爷,不也是王颐一手操办下来的?
严家若离了王颐跟严子陵夫妻二人,根本就是西风残照,日暮途穷,活不下去的。
好在,最艰难的那一段日子已经过去了。
子陵此刻夫妻团圆,儿女绕膝,心里顿时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满足。他不知道该怎么向王颐言说自己的称心快意,只好在女儿睡着后,轻轻揽住妻子的肩膀。他们紧紧抱在一起,但也仅限于拥抱,并无其他。
锦如婚后没多久,陈济棠又来寻她。
严公馆历来就不是能住人的地方,锦如也就办婚礼那一两天在那儿住,过后就还是经常都住在原来的屋子,好巧不巧地,陈济棠正知道那地方。左不过严子钰也时常都在姨太太那边驻跸,大家撕破面皮过日子,谁也说不着谁,也就无所顾忌起来。
陈济棠上门那天,锦如正在会其他客人。她先前在学校胡闹时,结交过一些所谓的革命人士,如今世道变了,风声紧得骇人,那些人就又来找锦如,希望从她手里借得几个钱去,为逃命做准备。她们在中央大学读书时,就常做这样的事。
中国革命这一回事,锦如一知半解,她只知道如今党派林立,各方势力缠斗不休,枪林弹雨中,究竟谁会成为最后的王,只有交给历史来安排。锦如懵懵懂懂地把钱借出去,那些人又同她讲了半下午的信仰,主义,她没往心里去。那时候的锦如,对于国家大事,不过尽其所能,她暂且没有为哪一党人奔走的打算。
陈济棠在门外等了许久,李妈才来喊他进屋坐,上茶上点心,不过锦如只在楼上听留声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他巴心巴肝地找上门来,她依旧不肯相见。陈济棠无法,只能安心在客室坐下,继续等她。
留声机的音调很大,放着一段小孩子都能报出名字的戏曲,偏锦如又只听开头那一两句唱词。“奴有一段情呀,唱拨拉诸公听……”,就这么反反复复地响起,又寂灭,又响起,又寂灭。
如此来回几遍,陈济棠心里就有一些支撑不住,她有一段情,未必他就没有么?天下男女,任谁都有这么一遭的。他于是不顾李妈的阻挠,上楼去敲锦如的房门。
“沈锦如,你不要在里头装聋作哑,我不信你这么快就将我忘了!”
锦如坦然地打开门,语气里自然而然地带上一丝柔嫩的温情,她说:“陈先生,怎么又是你?”
陈济棠被她哄小孩一样的语气弄得很恼恨,但在那一种时候,他又感觉浑身软绵绵的,一点力气也使不出——
沈锦如穿得像个甚么!纤腰玉带,惊鸿艳影,她真当自己结婚了,就可以胡来一气么!
可是,陈济棠依旧没敢进去。
他们上一回就曾因为这样的事不欢而散,搞得他现在都有一点畏手畏脚,不敢越雷池半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