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了顿,伊文又狡黠一笑:“这样说也不对,你跟他是夫妻之爱,你跟我,到底只能挂上一句同窗之谊。何以,你要用这种郎情妾意的口吻同我讲话?”
卢照听她在那兴致勃勃地开玩笑,又因为这玩笑的主人是郁秋原,心里难免有些发窘,但还是云淡风轻地笑着。又往伊文的茶碟子里放了些糖,自己端起一杯可可来喝,嘴上只文不对题地讲:“这儿的音乐还不错,月仙,你说呢?”
伊文看她一副避重就轻的模样,更抑不住莞尔,直接道:“郁秋原和你,那样天差地别的两个人,是怎么把日子过到一处去的哩?再看我四哥跟四嫂,人人称羡的一对鸳侣,反而三灾八难地过不安稳。你还不知道罢?我四嫂前些日子生了,因是个女孩儿,太太又是好一顿嫌她。婚姻这东西,当真是不通情理。”
卢照独身之时积攒的习气,业已脱了大半,可婚姻一道,她却也不过一个惘然的局中之人而已,并不能就此发表多少见地。
她跟郁秋原,要往残忍里说,也绝不会比这世上的大部分夫妻高明到哪里去。他们对于生活,也只是尽可能戮力同心地见招拆招,甚至于在许多事情上,他们还都无能为力,像个提线木偶一般,任由命运戏耍。
可所谓的同舟共渡,直白点讲,不就是摸着石头过河么?至于结局如何,就全凭各自的良心了。
伊文这个没有走进婚姻的人,有关她话里的犹疑,卢照一时也难以言明,只得换了个声气,说:“你要我讲婚姻,我讲不上来。一则,我的婚姻不是我自愿的,哪怕我跟郁秋原不算怨偶,诚然,在外人眼里,难免又要把我们归为恩爱……但其实,还是不尽相同的。我不能斩钉截铁地说,我不爱郁秋原,但我想,我跟他如果是正常地相知相恋,我大抵会更爱他。二则,爱在婚姻里,实在太不值一钱了,有时候连我自己都糊涂,我到底是因为爱郁秋原,才决定静心跟他在一起,还是因为想要一份体面的婚姻,所以蹒跚着去爱他。你瞧,我这就有点颠三倒四,讲不清楚了。”
说到最后,卢照反而释然地笑开来,她不得不承认,伊文的话是有道理的:“或许就像你说的那样,婚姻的根果是荒唐。”
这番话,伊文也不知听进去了多少,又领会了多少。她伸出手去挽卢照,许久方道:“前些日子,爸爸和太太的确为我寻了一门亲,那年轻人我也打过照面。就我自己而言,觉着也就那样,不过一个四肢健全的男人,利索话都说不上几句。谁知落在爸爸跟四哥眼里,又宝贝得跟个金疙瘩一般,不可多得了。我心里奇怪,怎么他们就这样热衷,四处央人才知道,那人家里是做航运的,在生意上极有门路,也难怪爸爸、四哥跟他拜把子似的亲。”
“阿照,我今天问你男女婚姻,实在我心里一点底也没有。那么个人落在我身上,所谓一家子骨肉兄弟,末了,倒只有四嫂还肯为我说两句话,劝我别着急婚嫁……至于二嫂么,想必你也听说了,她恨我哩。”
从孙少爷早夭那天起,严家二少奶奶,也就是冯曼,她的名声总归是一日不如一日地坏了下去。现如今南京城的太太小姐们,背了人,少有不拿她的事开涮的。
冯曼能做出什么样的事,这是有目共睹的。她那样恨严家,连带着把伊文也恨进了骨子里。严五小姐择婿,这一个做航运的黄了,单换了谁来,也未必能有好结果。伊文要想以后日子得过些,最好的,还是离开严家远走高飞,可这一点,又不是那么简便就能办成的。
卢照轻叹出一口气来:“左不过这是个乱世,你若愿意,上海、香港,哪里不能过活呢?就是留洋,咱们也有法子可想。”
伊文只是摇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治标不治本罢了。我想,顶彻底的法子,还是终身不嫁。只要我不嫁人,爸爸和四哥就不会忙着四处搭桥牵线,也就不怕二嫂报复我。况且这么多年下来,我也亲见过不少夫妻,老的小的,好的坏的,连同你跟郁先生在内,总也无趣,还不如一个人来得自在。”
卢照听她说话才反应过来,对于婚姻一事,伊文并非踌躇不定,相反地,她早就拿了主意。
终身不嫁,这几个字在当时的女人听起来,多少有一点骇人听闻。
可卢照给出的回答却是:“月仙,你真是个勇敢的人。”
得了旧友一句由衷的赞叹,伊文反倒难为情起来,抿嘴道:“这样的话,我只同你一个人讲,你也不要宣扬出去。我严伊文再不济,也不靠这个哗众取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