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如那只小狗有个洋名,叫“格林”,她从李妈手里接过格林来摸了几爪,反而把自己的心摸得愈发落寞。
陈济棠,他的话,到底几分真几分假呢?他这个人,未必也是一个情场老手,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真到了给人下套的时候,又是百发百中,从不失手?
锦如不敢再相信他了。假若仅仅只是为了排遣空虚,那她不一定非他不可的。
嗯,就是这样。
那天半夜,大概两三点钟,陈济棠打了电话到锦如的住处。她还没睡熟,电话就安在卧室里,叮叮咚咚响了好半天,锦如在心里数着铃声,数到一个很可观的数目,但她最终也没起来接听。
星期天,秋原把他丈母娘平安接到南京。
卢太太在海陵应该是听说了一些上海那边传回来的闲言碎语,她知道卢维岳公开娶了一位王姓姨太太,现如今走到哪都带着,她见到卢照的第一眼,就是抱怨这件事。
这么多年,周以珍跟卢维岳夫妻两个吵过闹过红脸过,可周以珍哪次也没有今天哭得这样厉害。她伏在卢照肩头,哭湿了两条手帕,嘴里一直念:“他以前再怎么风流成性,也没有明目张胆地娶二房……我这一肚子苦水,真是没个尽头了……”
卢维岳跟王婉秋的事,卢照还是第一次听说,她今年全副心神都在机关里,哪里顾得到远在上海的父亲。她想起第一次在莲静庵里见到的王婉秋,那样粉雕玉琢的一个人物,何至于将此生赔给一个半截入土的糟老头?
卢照轻轻拢了拢母亲身上的披肩,安慰道:“妈,你别光顾着哭,等我一会给爸爸打个电话问问再说。”
第34章 月缺
卢维岳显然铁了心要跟姨太太一起过日子,卢照从电话里问她父亲打算如何安置她母亲,卢维岳没有话,停了许久才说——“请她好自为之吧”。
轻飘飘一句话,就把一个女人的前半生了结了。
好自为之。卢照不清楚男人说这句话时怀着怎样的心思,三十年如一日陪在身边的女人,从无到有,从穷到富,都只有这一个女人围在身边忙进忙出。男人的事业,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不就是女人忍气忍出来的?
可现在,家道兴隆了,有钱了,男人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去过另外一种生活,而对他的糟糠之妻,他只有一句忠告性的好自为之。
卢照双手捧着听筒,一字一顿地告诫她父亲,说:“我一直以为,我爸爸在社会上有权力有身份而不至于太过荒唐,现在看来,不尽如此。”
卢维岳在电话那头换了个气口,又说:“阿照,你还年轻,老一辈的事你少跟着搀和。”
周以珍就坐在一旁的沙发上静静听着丈夫女儿争吵,她已经没有眼泪可流了。
她这一辈子,仿佛是哭过来的,刚结婚的时候还好些,当面背面,卢维岳总还是向着她的。从生了女儿,她的人生就开始走下坡路,难产受一回罪,由婆婆伺候月子再受一回罪。生的不是儿子,婆婆凡事都跟她怄气,日子久了没病也气出病,身子一天天坏下去,怀小孩很成问题,跟婆婆两个更要怄气。
又过了两年,好容易家里的生意越做越大,婆婆终于得病死掉,家里再也没有人说刻薄话,卢维岳又跑到上海玩舞女。周以珍跟过去捉奸,为这事哭啊闹的,肚里本揣着一个小孩,后来当然也流掉了。
自那以后,他们夫妻就再也没有过生养。卢维岳是不行了,被法租界的枪声吓得不举,周以珍却也没好到哪去,病这东西从月子里一路得上来,身心煎熬,能生不能生,真没人说得准。
简单说来,周以珍这辈子算是尽数赔出去了,至于赔给谁,却是一笔糊涂账,或是丈夫,或是儿女,或是家庭,或是她自己,兼而有之,难以言明。只有一点是清楚的,那就是女人在婚姻里,无非就是葬送,就是血本无归,就是满盘皆输,至少,周以珍是这样。
丈夫跑得远远地,女儿有了自己的家,她被一个人扔在海陵,是女婿犯了同情心,才把她接到南京来养老。说来说去,这世上,又有几个真正的亲人呢?
周以珍真想痛哭一场,但她已经没有眼泪了。她只觉得自己这么多年很可笑,自以为忍耐,自以为受尽苦楚,自以为满腹心酸,落在外人眼里,不过是愚蠢,是好笑,至多,能得一星半点的可怜。除此之外,就是寂寞,长长久久的生死无干的寂寞。
“随他去罢。”周以珍松开紧捏衣角的手,从鼻孔里哼气,“干脆,我们把婚离了,他还可以把姨太太明媒正娶。姨太太年纪轻,就没有子女,自己也能给老头子张罗丧孝,又免了我们一场事,未必哪里不好。将来析产,或是个大问题,但也不是不能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