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妈本来是住家佣人,但前段时间她家里添了孙辈,就请假回乡下看小孙女去了,如今厨房里的事都是周妈在做。
陶妈会做好几门菜系,这一点周妈是不及的,她做杂役出身,胜在为人更细致,还记得今天是冬至节,问卢照要不要切了什锦脔鱼片就着萝卜丝吃。
广州一向有“冬大过年”的说法,卢照顾念家里佣人思乡,也没说煞风景的话,只道:“鱼生我不大吃得惯,你跟小月两个人自己做了吃,不用叫我了。”
小月本来在往餐桌上摆碗,听到卢照的话也笑:“现如今岁首换成了元旦,早不是庆祝冬至节那年头了。还有,劝鲁南人吃鲜鱼片,真难为小姐想得出来。”
卢维岳是从四川那边发的家,卢太太是上海人,郁秋原从小说京话,几个佣人也是各有各的来历。这一大家子男男女女,还真是天南海北聚一窝了。
卢照笑嘻嘻地改了主意:“那就只好请周妈一个人吃独食了,鱼生那东西,我们都短口福。”
周妈在富贵人家当惯了差,还有胆跟卢照插科打诨,笑言:“小姐难伺候,姑爷却不挑嘴,回头我切下一大盘鱼片,专等他回来吃!”
做好人,郁秋原倒是不遑多让,卢照笑而不语,慢吞吞地喝了一碗杏仁茶,接着就出门上班。她因为扳倒了何正谊一派,现如今已成了冯部长手下的人,稀里糊涂地,还升了一级职,落到手里的事情更多,更忙,早上出门更不能耽搁。
也是这一个冬至,严子钰又把锦如约出来看电影。
他们俩虽说还不够熟悉,但下半年的联系却没断过。两边都有父母撮合,又都没个朋友确定关系,纠缠不清是必然的。
学校放寒假,锦如不情愿回镇江,就借口找到一户人家教书,一直淹留在南京。严子钰这个人,她本是极不耐烦的,太浪荡了,说起话来颠三倒四,脸皮又厚。
奈何,她近来实在有一点孤独,最后还是换上新做的银白大衣,去看了一场电影。
是一出悲剧,散场的时候,许多看客都哭得不能自已。锦如心不在焉,什么也没看进去,别人哭,她就陪着流眼泪。空洞的表情,热烫的眼泪,乏味的哭。
严子钰跟在她身后走出戏院,犹豫着递了一块手帕上来,说:“早知道三小姐这样多情善感,我们不该选这个片子的……”
锦如默了一会子,半晌方道:“姣慧最后死在丈夫怀里的那一幕,太感人了。”
姣慧是今晚这出影片的女主人公不假,但她最后却不是死在丈夫怀里的,垂危之际抱着她的男人,分明是姣慧的婚外情人。严子钰尽管没有从头到尾把片子看下来,但这一点,他还是知情的。
不过还是附和着锦如说:“无论如何,鸿礼是爱她的,两个人互相爱着,已经很难得了。”
不,他们不相爱,鸿礼在影片最开头就说了,他答应爱姣慧,仅仅因为她有钱,锦如好多地方都没看,但这里记得很清楚。她终于发现,这场约会中,严子钰根本也一点都不认真。
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人,作什么又非要凑到一处呢?
锦如接过严子钰递过来的手帕,只是压在手心里玩。眼泪早就不流了,至于泪痕,她从皮包里掏了随身用的金珐琅粉镜看了看,觉着没什么大不了的,干脆就置之不理了。
两个人一高一矮并肩走着,天气冷得不像话,沿街都没什么人,空空荡荡,连捻灯的人家都少见。这种空旷,足以令一切亲密变疏远。
又不知过了多久,锦如忽而问道:“我听闻,你先前娶过一房姨太太,是唱戏的?”
严子钰不妨她问得这样直接,一时倒有些语塞,稍顿了顿,才如实答道:“说不上娶,不过旅馆里开一间长房,姨太太住着,我得空便去歇歇中觉。”
这男人,真是荒淫得不怕人知道。
锦如嫌弃地皱眉:“又是抽大烟,又是养戏子,我真是哪根筋搭错了,才会答应跟你一起出来。”
细数下来,他们这小半年里倒也见了四五回,严子钰对锦如的了解,总归是更进一步的。她对家庭的膈膜,对包办婚姻的厌恶,对未来人生的惘然,他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绝不会错。
“三小姐,我想,我历来就是一个糟糕透顶的人。”严子钰叹气道。
“我的那些坏习惯,从小养成,现已无从改正,所以你不要指望我会浪子回头。当然,现在说这话还太早,你就当我痴心妄想。我在说一种万一,万一我们以后结婚,你沈三小姐的先生,将会是一个臭名昭著的烟鬼淫棍,这一点,你最好认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