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谦当天上午被褫职查办,往外走的时候经过卢照身边,还意味深长地敲了敲她的写字台,悄声道:“真不赖阿,卢小姐,卸磨杀驴这一招,可叫你耍明白了。如果我没猜错,躲在背后告黑状的那个人,是你罢?往日也不见你跟姓冯的走得有多近,怎么就心甘情愿替他办事?你既然都肯帮他的忙,当初我苦口婆心地求你,你又何苦装出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来吓人?”
“告黑状也得有的告不是?你说呢,姚秘书长。再说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卢照抬起头来,轻笑道。
姚谦见多了宦海沉浮,也不把这一回的失利当回事,连声音都是懒洋洋的:“我的鞋湿了,别人的鞋也未必干到哪去,天下乌鸦一般黑,谁又比谁清白……就是你卢小姐,自以为站在岸上,殊不知,大风大浪卷的就是你这种人,还是善自珍重的好。”
他说完就走,徒留卢照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
从某种意义上说,姚谦的话并没有错,交通部就是一个人人背负不堪的地方,不只交通部,整个党国都是。蒋家天下陈家党,宋家姐妹孔家财,不管下面的人怎样滕薛争长,说白了,就还是那几路名流人士互相看不惯,藏在阴诡处搅弄风云。
似姚谦、何正谊之流,斗完这个斗那个,看着是为了一己私利,实则不过乱世犬马,任人驱使罢了。这一党绞杀那一党,此一派打压彼一派,山头林立,各自为王,全中国,乃至全世界皆如此。
战争、疾病、霍乱、内斗……这些对于普通人来说不可承受的灾殃,却成了投机者横征暴敛的绝佳机会,所谓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真一点不错。
至于卢照,她又好到哪里去了?嘴上说着独善其身,实际从她一脚踏进官场的那一刻起,就无可避免地卷入了名利纷争之中。
她起先被姚谦引荐,落在外人眼里,她顺理就是何正谊那一派的人,哪怕她那时候还什么都没做。
后来,她拒绝与姚谦为伍,这一举动又无异于背叛。姚谦辛辛苦苦培植党羽,不是为了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他势必要把卢照挤兑走,然后接着寻觅下一位得力干将。
而正因为这一份挤兑给卢照的工作增添了困苦,她暂且又还不想坐以待毙,只要稍作反击,属于她和姚谦两个人的争斗就开启了。
小范围的斗,斗不出大名堂来,于是他们各自找好靠山,联络好下属,接着斗,直至决出胜负。由此,这一场小打小闹逐渐罗织成与一派、一党甚至一国利益相关的巨型政治风暴。
几个月过去,卢照终于抓住了姚谦的命门,她生平第一次凭借淳朴的政治悟性斗垮了一位在官场上八面玲珑的人物,这应当称得上一个壮举,但她却并不感到开心。只是心有凄凉,满地的凄凉,鸡鹜争食致使家国不幸的凄凉。
眼前的一切,都离卢照心目中的中华民国太远,太远……对外绥靖,对内优容,这简直不能称作一个国家!
那天下值后,她垂头丧气地回了家。
同一天,秋原也不知被什么事绊住了,到家的时候将近十点钟,脸色更是少有的阴沉。
卢照以为他是工作没做好,挨上峰骂了,一进门就调侃他:“喂,你自己办事不力,又摆出这一副样子给谁看?”
秋原脱了衣帽,转过身道:“交通部的事,我听说了,我们行里近来也是这样风风火火的……卢照,我有时候真担心,我们这个国家,怕是要完了。”
卢照帮他理了理衣领,而后就靠到他怀里,轻声问:“你听到了什么风声?”
“具体情形,尚且未公开,只听说原来的银行董事长被逼得下野还乡,这些人事改动倒算了,不过是上面人擅权专权的把戏。更骇人的是,中央还预备进一步发行公债,你细想想,如今这个世道,普通民众能有多少钱借出来?外头的生活程度高成什么样,我不信那几位要员心里没数。他们从老百姓手里把真金白银要了去,这不是催人命么?”
卢照很久都没说话,这一切,她大概是能想到的。钱权不分家,官场上如火如荼地斗,银行商界肯定也不会消停到哪去,这就是现如今的中国,走到哪里,都是逃不开的一团污秽。
秋原自己连珠炮似的说了几句愤慨之语,慢慢地,也就安静下来。时局,世情,这些东西非一己之力可改,常言道乱世出英雄,可惜的是,大部分人都不是英雄,都只能在等待英雄降世中平白将光阴虚耗。
卢照和郁秋原也不能例外。
偶尔地,他们也会因为自己不能成为英雄而感到遗憾。卢照说:“真不知道,还有谁能收拾我们国家这个烂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