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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园月+番外 鹅儿水 992 字 3个月前

这样想着,秋原顺口便问:“今年几岁?”

冬原吐了蛤蜊壳到桌上,微笑着回答:“二十三了,按妈的说法,我倒比你小三岁还多。”

是么?秋原一点印象都没有,所以只是微笑,干瘪的没有一点情绪的微笑。又道:“家里都安顿好了么?”

冬原一五一十答来:“滚地龙是不能住了,新房子租在乌衣巷,你什么时候有空去坐坐?妈的病打针吃药,已经好多了,你要是能去瞧瞧她,依她的性子,不知要高兴成什么样。”

乌衣巷,那地方住人虽是不赖,只怕要价不菲,一般人承受不来。郁秋原嘴上没说,心里却极不赞成冬原这样挥霍。郁家又不是什么人尽皆知的高官显贵,落魄了还要打肿脸充胖子,竖去横来地,何苦糟蹋钱呢?

郁秋原加快了刨饭的动作,他现在吃饭,非得卢照亲自看管不成,不然就是嚯嚯啦啦一顿胡吃海塞。

这不,两碗米饭下肚,菜还没怎么动,他就搁了筷子,说:“再等等吧,等银行休假了,我再去拜见她老人家。”

郁冬原自己也是多年走南闯北的人,看眼色的本事还是不差。潜默间,他换了个话题。

“每回我来找你,总说我们这边的事,就是不知道你那里怎样?嫂嫂,她……想也知道不是我们下等人随便就能见的。大哥,你就代我们一家向她问好罢,顺便多谢她慷慨解囊。”

在郁冬原心里,他哥哥接济原来的家庭,嫂嫂理应是知情的,不管怎样,卢家不缺这点子亲戚上门打秋风的小钱。他这样一想又自认可怕,吃人嘴短,怎么能有这样理直气壮的想法?

秋原听出来他弟弟话里的意思,只做了个劝餐的动作:“快吃罢,吃完我再给你拿一些钱。不是说两个姐姐被逼无奈做了那样的生意?不要让她们继续做了,你带上钱,去把人要回来……我能做的,也就这些了。”

郁冬原比他哥哥要矮一点,面黄肌瘦,纯粹穷苦使然。他这段日子往秋原做事的地方跑了不下二十回,一回比一回看起来光鲜,到今天,已经完全换了个人,从穿着到谈吐,他竭力在掩饰自己的潦倒。

今天唯一暴露他狼狈的地方,在于他哭了,哭的样子很丑,一口饭还在嘴里没咽下去,右边腮帮子高高鼓起。但他哭了。

“妈让我问你,现在还爱吃马蹄烧饼么?她说,等她病好一点,能下地做活了,就烙饼给你吃。”这话自然也是哽咽着说出口的。

亲弟弟当众哭得不成样,郁秋原却无从安慰,他们是兄弟,但互不了解,彼此陌生。他说烧饼,那他就只能回烧饼。

“我不知道,但你叫她别忙了,未必我爱吃,不上算。”

一个人,如果长久地飘零在外,对家乡的眷恋,渐渐地也就淡了。反认他乡作故乡的,大有人在,郁秋原不幸忝列其间。

一顿饭的光阴,也就说了这么些话。过后秋原回银行把钱交出来,也没对冬原多说什么。彼此无言,心里却都有数——亲情淡薄,现在所有的交往,都不过是对往日恩义的消耗,对来日情分的透支。

说是一家子亲骨肉,实际却一点也经不起命运捉弄,终至割席分坐。

郁冬原最后是一路红着眼睛回家的。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郁秋原那天,兄弟俩仿佛眉眼,他陡然生出一股同气连枝的豪气。他以为,生活的磨难,终于有人跟他一块扛了。几次相处下来才惊觉,原来一切都是镜花水月,只有隔膜和疏远真实存在。

郁秋原出手很大方,但他更像一个高高在上又好善乐施的大财主,而非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亲兄弟。

生之荒唐,触目惊心。

一连几次往外掏钱,秋原户头上那点储蓄没多久就见了底,素日都不用为钱发愁的一个人,如今却天天在心里扒拉算盘珠子。

郁太太的病虽说好了泰半,医生却劝她补药不能停,三十元一盒的天王补心丹,保不齐还要吃多久。郁冬原在北平不过念到中学,程度太差,现在南京,大学生都很难混到一碗饭吃,指望他找一门事,可难。

另外,秋原细问之下才知道,冬原除了自己有一位不事生产的太太,还有两个大姨姊要养。三姊妹共同倚靠一个男人,许多事想分明也分明不了,干脆就糊涂起来。冬原跟他两个妻姊,勾勾带带地,既是亲戚,又是夫妻。

一家里五六个人开销,再加上房租,必定所费不赀。

秋原在银行里算完账,放工后在家里也算。他以前进书房就不少,但也不像这几天那样忙进忙出,瞧着就跟天塌了一块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