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曼难受得说不出话,严太太用捂过刀伤的手替她擦眼泪,反糊了她一脸的血。血和泪混在一起,怎么会不疼呢,简直心如刀绞。死了的那个毕竟是她的亲生儿子,哪怕那是个注定短命的孽种,但她身为孩子的母亲,不管怎么说,哪怕做样子,也应该悲痛欲绝的。
所以冯曼放纵疼痛在她浑身上下蔓延,最好是痛惯心膂,这样,她至少还认为自己是个五感俱全的活物。但凡痛得受不了了,她就把刀刃再往严太太身子里轻轻摁一摁,不一定要杀人,单纯只是兴致勃勃地操弄一种关涉生死的把戏。
严太太疼得嗷嗷叫,还是只重复那一句话——“好孩子,疼么?”
她们一面疯癫,一面和解,就这么简单。她们打心眼里明白,在严家,在整个世界,女人之间的战争是最无用的。她们也是没办法了,仇恨终究需要宿主,谁让无凭是更大的痛苦呢。
医生是后来才来的。
晚上等严子陵回来,王颐已经把一切都料理好了。严太太的伤,医生上门来做了包扎止血,只说可能会落下后遗症,直不起腰什么的,但不至于有性命之忧。二少奶奶的精神状态很不好,也请医生帮忙打了镇定针,现下正在床上躺着,留有小丫头在一旁端茶递水。
活人的事讲完了,王颐自然而然把话引到死人身上。
“外面的人问起来,就说是病死的罢?左不过那孩子从生下来就病恹恹的,说夭寿也有人信。”
她坐在梳妆镜前说话,耳坠子扔得东一只、西一只,显然是心烦意乱。子陵就站在妻子身旁,顺手捡起七零八落的首饰,一一归置后,才说:“就这样办罢,连个寿数都没有,不过打口棺材的事。改天我问问永安公墓那边,看有没有合适的墓址……总归是咱们做兄嫂的一片心。”
“那孩子还连个名字都没有呢,来日墓志铭上署个甚?总不能真像你父亲说的那样,写严子琛罢!严子陵,这事你不要再想拖沓过去!”
子陵听出太太语气里的不满,只好从背后抱住王颐,说:“今天的事,吓到你了吧?原是妈和二嫂不好,偏累你受罪……”
王颐没耐心听他说这些,挣脱怀抱后,又进去屏风后换衣裳。她的声音经过屏风阻隔,无端就变得沉重:“累不累的,还在其次。我只是害怕,妈和二嫂那一脸一身的血,倒像是从我身上出的……她们俩是疯了,可我,我大概也离疯不远了。整天跟一堆疯子在一处,谁能忍住不疯呢?”
屋里很闷,子陵走过去开了半扇窗,半晌才道:“这本就是一个疯狂的世界,多几个疯子又怕什么?你疯了,有我陪你,我疯了,有你在身边,咱们就这样疯天疯地活着死去,总比一个人赤条条地疯,要热闹多了。”
严子陵没说错,晚清民国时期的中国,的确是疯子的天下。全体中国人共用一张脸,那张脸或麻木、或平静、或冷漠、或忍耐、或好脾气、或杵头杵脑,但归根结底,还是癫狂,没有生路,看不见希望的癫狂……时局如此,人心亦如此。
王颐无声无息地爬上床,又朝严子陵招手:“快来睡吧,不知几时变疯痴……我听人说,疯子是睡不着觉的。”
子陵嗤嗤笑:“你这样说,我倒免不了要期待自己变疯子的那一天。我的觉就太多了,怎么睡都睡不醒,生意人,还是起早贪黑的好,不然少挣多少钱?”
王颐也笑,空无一物又凄美绝伦的笑。
又过了大概一周左右,秋原请的那位私家侦探就拿出了实实在在的证据,郁家的情况,逐渐明晰。跟原先预想得差不多,那家人是逃兵难来的南京,现住在城北的棚屋区。侦探给了具体的门房号,秋原认真看了,犹豫再三,还是决定等星期天放假再去那边看看。
郁冬原这些天往银行跑得很勤快,前几次秋原都只跟他说话,问家里的状况。只等把一切都确定好,他才供出一笔钱,叫郁冬原拿回去贴补家用。钱的数目虽然不顶大,也是秋原近几个月薪水的总和,不管生活程度如何地高涨,怎么都够普通人家支应一段日子。
先把眼前顾好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罢。
郁家的生计有了着落,秋原便心安理得一些,晚上回家,路过书店,还顺手给卢照带了几本张恨水的小说。他自然是存了一些愧疚心,挣的钱全花到外面,自己太太就只能得着几本不值钱的闲书,于情于理,都说不通的。
卢照这两天的心思则全放在工作上,姚谦这个人,她势必要动,可怎么个动法,动到哪种程度,却不能贸然。一处交通部,领袖层四分五裂,次长何正谊斗倒了前部长李泓隽,可新任部长跟他的关系亦不过尔尔,底下几个科长更是乌眼青一般,谁也看不惯谁。庙小菩萨大,浑水摸鱼的,独善其身的,骑墙看戏的,多得数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