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颐跟严子陵夫妻俩,近来的生活还算平稳。尽管王颐还是不肯回严公馆住,但严太太那边却还是只有她在照料。
伊文原先答应得好,说是一个月回家两次,近两个月,实一次也没露面。二少奶奶冯曼更是个指不上的人,膝下养着一个襁褓小儿不说,她跟严太太的关系更是僵硬。为了家宅安宁,这两个人死生不见才是最好。
严家添了个孙辈,前前后后不少人都登门贺过,不管是开席还是请戏,反正只有四少爷夫妻合力应对。严启瑞从来不管家里的事,中途回严公馆一趟,众人商量着给小少爷取名字,他简直恬不知耻,取了个诨名,叫“子琛”,美其名曰“代父尽孝”。
严子琛,一个孙辈里的少爷,明晃晃地用着子侄辈的名姓,这叫外头人怎么看二少奶奶母子,怎么看严家这个所谓的清流门第?严启瑞臭不要脸,严子陵却怎么都不可能同意,父子俩一连几天吵了个不眠不休,最后也没决出小少爷叫个甚名。
事实上,这个可怜的小男孩,一直到死的那天,都没有确切的名字,当然了,他死得也很早,不到半岁。
那本是一个清朗寥廓的黄昏,严太太下午抽了几大筒子烟,精神头好,说什么都要到外面的池塘看荷花。她近来的神志就是这样的,昏昏噩噩,想一出是一出,秋天哪有荷花,可她嚷着要看,老妈子跟小丫头劝都劝不住。一劝她,她就要寻死,莾头莾脑地往墙上撞。
额上,面中,下颌,全是血,惨不忍睹的血。
佣人们尚且控制不住一个发了狂的严太太,慌里慌张,又去小院里请王颐回来主持大局。一来二去地,中间白耽误不少功夫,等王颐再出现在严太太跟前的时候,冯曼生的那个孩子,严家的孙少爷,不知几时就断了气。听差的传话进来,说小少爷是被溺毙的。
凶手是谁,可想而知。
第29章 月呓
严家的孙少爷还在包被里,严太太抱着,浑然听不进道理,王颐要她松手,她不肯,满头脸鲜血直流,她还在咿咿呀呀地哄孩子。嘴里念念有词,唱着时间久远的童谣,大抵是严子陵儿时听过的摇篮曲。
那孩子明摆着已经死了,通身青紫,王颐只敢远远撇一眼,过后就还是把目光移开。她喊来几个老妈子,命她们不惜一切都要从严太太手里把孙少爷抢出来。可严太太的反应很快,平常走路都颤颤巍巍的一个人,现下抱着一个岁半的孩子,却能在深宅大院里来去自如。
她身着深红的旧式袄裙,就像残了翅的半旧蝴蝶,整一团氤氲着的血雾,横冲直撞,最后绊倒在客室进门处。严家几个老妈子一拥而上,这才把孙少爷抢了下来。
严太太跑不动了,累得趴在门槛上,一只手向廊檐下的红黄纱罩八角灯远远够着。说到底,这还是富贵人家。严太太放声大笑:“这下好了,这下好了……”
二少奶奶冯曼就在这时从屋里冲了出来,手里攥着一把锃亮的白刃,不由分说地捅了她婆婆一刀,结结实实的一刀,黑血一下就迸了出来。溅到冯曼脸上,她痛苦地嘶鸣起来:“一报还一报,一报还一报,娄烟湄,你还我儿子的命来!”
严太太跟听了个笑话似的,一脸滑稽的云淡风轻,好像在说,哦,怎么会这样?她总归是老了,做这个表情的时候,脸上的皮肉攒到一处,皱皱巴巴,难看死了。老得可怕。
不过冯曼并没注意到,她瘫坐在地上,也笑,吭吭哧哧地,苍凉而无味。
她正沉浸在大仇得报的狂喜中,久久回不过神。她恨娄烟湄,那个无恶不作的老女人,她杀了她的儿子,她以婆婆的身份折磨了她一辈子,难道不该恨么?恨死人了!将才那一刀捅下去,多么大快人心!冯曼顶着粗哑的喉咙,笑得越发猖狂。
严太太年轻时候有一颗慈悲心,在没嫁给严启瑞之前,在没生严子陵之前,在她还是娄家七小姐的时候,她对身边所有人都好得没话说。娄家二老念她孝顺,兄弟姊妹夸她和气,就连家里的下人也愿意帮她白跑腿,只因她这个人行事极豁亮,一是一,二是二,从不平白冤屈人。有了好处又大方,这话说的,娄家上下,谁还没受过七小姐的恩惠哩?
可现在不行了,物是人非,什么都不行了。
严太太转喜为悲,忽而眼泪落了一脸。腰间那一处刀口疼得她睁不开眼,但她却又突然找回了多年前的菩萨心肠似的,冯曼挨着她,又哭又笑,她还伸出手去替往日恨毒了的儿媳妇擦眼泪。
她轻声问:“好孩子,疼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