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的秋原也不大,五岁不到,可能更小,倒没人说得上来具体多少。为了卖上价,人贩子经常对买主撒谎,与郁秋原有关的一切信息,实际都不可考。比如,他就从来也不过生日。人贩子说他是光绪三十四年六月生人,可秋原却坚持相信他是深秋时节出生的,具体如何,只有天晓得。
卢家的日子不能算难过,卢维岳夫妻尽管在某些事上很固执,但也不会刻意刁难养女婿。更何况还有卢照,在大部分时候,她总是可怜郁秋原的。从小到大,她都在力所能及地回护他,这总是一种难得的幸运,秋原不得不承认,他的前半生,对比起同时代的大部分人,实在安泰得令人眼热。
秋原这些年真正为难的地方在于,多年养尊处优已经令他无可避免地沾染了部分富家子弟的习气,但他的心,却又无法在上流阶层停靠。他的穷人名衔已经被摆脱,可富人身份却又没几个人发自内心地认可。
在大多数人眼里,他郁秋原,依旧是不容狡辩的软饭男。不管他以后做出怎样辉煌的成就,也不管他将会成长为多么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光靠女人发家这一点,就永永远远值得世人诟病。穷不明白,富不彻底,这就是郁秋原的命数所在。他不属于哪一个阶层,也不会被固定哪一群人接纳,更直白点讲,他不容于世。
可现在,就在半个钟头前,郁秋原这个不容于世的人,突然有兄弟找上门来了。是原来郁家的人,北平到南京路途遥远,也不知他们怎么寻摸过来的,怎么就那么相干地访到这一家银行了?那位少年人言之凿凿,未必在扯谎罢?真要按他所说,郁家父亲逃难死了,母亲还病着,两个姐姐进了白房子接客,弟媳靠给人家洗衣服过活,这样乱糟糟一团,管是不管呢?
一上午,秋原都有些心神不宁。他不至于傻到完全相信那年轻男孩的话,只是犯嘀咕,甚至有些惊魂未定。那一些人,一些满贮他过往的人,一些跟他血脉相连的人,时隔多年,他们重逢了,应该欣喜才是。可秋原看见那个自称是他弟弟的男孩,却只觉陌生。
郁冬原抱着他的袴管痛哭,不论真假,秋原都伸不出手去扶人,他对他亲弟弟的情感,还不如一个陌生人。那一刻,秋原真正意识到,他终于活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可怜人……亲生的父母兄弟,他不认识他们,他也,不想认识他们。
满腹心事之故,秋原一天的工作都有些神思恍惚,下班回家后,整个人看起来也跟霜打的茄子一样,心事重重。卢照一个不怎么爱管闲事的人,也忍不住在他第三次端错茶杯后提醒道:“你今天是怎么了?”
郁家来人的事,一时还做不得准,秋原也就不跟卢照提。抿了一口茶后,方道:“想是昨晚上没睡好,就有些无精打采,不用担心。”
昨晚他们都睡得不早,卢照不疑有他,微微一笑:“饭后本来应该走动走动消消食才好,偏你说困了,那我一个人去花园里吹吹风。吃饱了,撑得慌。”
谁不知道困觉只是秋原的托词,卢照才刚从沙发上站起来,他跟着就搂了她的腰,闷声道:“带我,卢照,别丢下我一个人。”
他一副愁肠百结的模样,卢照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哭笑不得地推他一把:“郁秋原,你不要每次都搞得你多委屈一样,凭心而论,我有给过你气受么?”
“这话不好说的呀。”说到受委屈,郁秋原一下就硬气起来,“几年前,你跟严子陵一块出国,你们……”
旧账翻起来是没完没了的,卢照赶忙打断他:“好好好,是我对不住你,行了吧?可就算是我对不住你,难道你就很光明磊落么?出国前一天,你是怎么夹缠我的?别以为我忘了!”
人有时候会特别热衷于说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总有一种心照不宣的缠绵在里头,促使人越说越有劲。郁秋原就是这样,兴兴头头地把卢照拦腰抱起,他说:“可那也是你自愿的呀。你不要想抵赖,那一次,我问过你的。”
卢照有意跟他辩,就倒打一耙,说:“正是呢,那一次你都知道问我,现在怎么不知道了?现在你对我,可随便得很,不拘什么地方,想怎么施为,就……”
她嘴上数落着郁秋原的罪过,内心深处却又没法自私地将一切都推到他身上,他们有今天,绝不仅仅是郁秋原的功劳,卢照知道。可这世上,能有几个人是久处不厌,常看常新的呢?冷不丁遇见这么一个,作什么又还要较真?管他爱不爱,爱多少,能短暂地相依相伴,就不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