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陵奔波一天,颇有些心力交瘁。但他见着伊文,还是硬挤了个笑出来:“太太这就已经睡下了么?我还想找她说两句话哩。”
当着伊文的面,子陵很少管他母亲叫妈,他知道伊文心里很恨严太太,换个称呼,表示他也不满严太太。严子陵这个人就是这样,总想着体贴周全除了他自己以外的所有人,哪怕大多数时候都劳而无功,但这么多年,他还是坚持了下来。
或许这些事本质上亦不过无谓的固执,但人嘛,总会犯糊涂的。严格来说,这也不能怪子陵,谁叫他摊上这么个家了呢?
伊文又往子陵跟前挪了两步,她本来还想问问王家的事,现下看她四哥满脸憔悴,又只好把话咽回肚子里。只改口道:“我出来的时候,太太刚在烟铺里躺下,韩妈还在里头照顾着呢,想是没睡。”
严子陵一听就知道,他妈这是重操旧业,又烧起鸦片来了,这才戒断多少日子,简直造孽。子陵生平最恨这一门活计,作势就要破门而入,按照他今天的气性,非得把严太太的烟筒子掀翻在地不可。
新仇旧恨齐发,哪怕是亲生母子,也不可能相安无事。毕竟,王颐这一走,还不知什么时候肯回来,子陵总要问他妈讨个说法的。
伊文对她家里人的脾气一向了如指掌,此时便在背后喊她四哥停手:“这都后半夜了,消停些不好么?太太病得不好,今天章医生到家里来,说她那心脏就此坏了下去,整天痛不欲生。她这会儿不烧烟,将来到了阴曹地府,你还能替她烧不成?”
是了,严太太是个名副其实的病人,跟她当堂对簿,不就等于逼她去死。为人子女,无论如何都不能逼自己上人去死。严子陵掀动门帘的手,又无力地垂下,他真想不到办法来应付家里家外这许多的麻烦。
“四哥,回屋睡觉罢,有什么事,明儿再说。”
伊文说完这话就径自走开了,子陵却依旧直愣愣地站在他母亲的房门口,面无表情地听着内间的动静。
要不说烟是个好东西嘞,严太太那儿刚抽上两口,就发出无比快活的笑声,吭吭哧哧地,在空气里四处流窜,最后尖尖厉厉地钻进严子陵的耳朵根儿,剃刀片一样,生刮得人疼。那一刻,子陵疲惫厌恶的感觉到达了极点,如果屋里笑的那个人不是他亲生母亲,他真想冲进去一刀把人捅了。
反正,这年头,没人会把一两条人命放在眼里。
真可惜,他不能那样做。
过后,子陵就痛苦地掩面而泣,在他母亲的房门口,不发出一点异响,只是流泪。他的痛苦是多方面的,在一个疯狂的家庭里,他本人也无可避免地接近于疯狂,但做人的理智又未完全丧失,疯狂无法彻底,所以愈加痛苦。
这一夜,严子陵在他母亲的门外站了许久,大半的时候都在哭。直到后来屋里的沉水香燃尽了,严太太用一种接近于少女的欢快声音吩咐韩妈重新添上,子陵在外面听到了,终于心满意足地破涕为笑——
太荒唐,太可笑了。
结束了厂里的事情,卢照就又清闲了大半个月。秋原在这一段时间要更忙些,经常很晚才回家,卢照耐不住独处的寂寞,就回卢公馆陪她母亲住了一段日子。母女俩说说笑笑,一日的光阴倒要好打发一些。
只不过卢照一回去,少不得郁秋原晚上也要跟她一块在卢公馆睡下,如此一来,一切就又恢复如初,好像卢照压根没嫁人一样。起初,卢太太也是高兴的,女儿女婿守着她,家庭的温馨不言而喻,就算丈夫一贯浪荡,也不像之前那样催人心肝。
后来,卢照一直在旧家赖着,周以珍催了她几次回去而无果,老太太的心思就活络起来。
这天,卢太太一如往常在露台上浇花,夏至一过,洋桔梗、绣球、栀子等夏季花株次第开放,各样颜色应有尽有,直闹得整个卢公馆都明媚起来。卢太太的心情也好,亲自挑了几枝轻薄如娟的桔梗插瓶,还专门叫张妈放到卢照的眼前,要她仔细品鉴。
“妈,您可真是花中圣手,养的花儿一朵赛一朵地好看。”
卢太太却不受女儿的恭维,反而正脸道:“阿照,你是不是不想跟秋原在一处过日子?”
卢照近来虽避着郁秋原,实在是因为他在某些事上总索要个没够,叫人忍受不了。可这床笫之间的事,又不好让第三个人知道。卢照被问得怔愣,只是笑:“妈,你想哪去了,我没有那样的心思。”
卢太太顺势旧调重弹,又嘱咐了两句:“我看也是,你们小夫妻婚后的感情总归不错,什么时候能给家里添个丁,就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