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秋原的生活一向很素简,尽管他有一个富庶的岳家,尽管卢维岳夫妇并不曾在金钱上刻薄过他。但秋原却始终觉得,他只应该花他卖身给卢照的那份钱,那份活命钱,至于别的涉及到享受或寻欢作乐方面的开销,就不是他该肖想的。
就像今天,要不是他提前预备了一个比较严肃的求婚仪式,又刚领了薪水,他也不好意思请卢照去九江饭店吃饭。虽然薪水也是从卢家的钱庄里发下来的,但郁秋原好歹也为之付出过些许不起眼的辛苦,这会让他略微心安理得一些。
尽管是自欺欺人,但自有他的可爱之处,只能这么说。
秋原来厂里之前就已经提前叫好了包车,所以他们很快就到了九江饭店。伙计在前面热情地带路,秋原轻轻揽了卢照的肩膀,径直在二楼的雅间落座。
进去一看,平平无奇的包厢,平平无奇的酒菜,就连郁秋原的神色和语气,都是那么的平平无奇。卢照觉得很奇怪,她总觉得郁秋原今天应该是想跟她说些什么的,于是就搁了手中的汤匙,用一种半惊半疑的目光看向他。
“专程请我吃饭,就真的只是为了吃饭?”
九江饭店的饭菜,其实也就那样,并不会比卢公馆家常的菜色好到哪里去。但郁秋原却吃得很开心,又挑起桌上的清蒸桂鱼,赞道:“你放心,不会是鸿门宴。店老板说新进了法国的朗姆酒,要不要开一瓶尝尝?”
卢照懂酒,只不爱酒。张裕公司年年都会往卢维岳在上海置办的宅邸送红葡萄酒当年礼,卢照见多了世面上的把戏,就对酒和酒家一并产生了不太好的世俗印象,于是对秋原的提议敬谢不敏。
但秋原却还是叫人倒了两杯琥珀似的红酒,有滋有味地呷起来。他是真不怎么会喝洋酒,不过今夜的状况实在太好,令他得意忘了形。
卢照就坐在对面,噙着笑,回国以来长了些肉,都堆在两腮,就像细嫩瓷净的脸上平白结了一只鲜脆多汁的粉苹果。叫人看了,就想不问主人,先咬上一口再说。
郁秋原暂且还没有咬人的胆量。所以他只是含情脉脉地看着那个人,憨憨傻傻的,卢照一手夺过他的高脚玻璃杯,他也只是笑。
“你别喝了,你喜欢发酒疯。”
这一点红酒还不至于醉人,但郁秋原的确是个酒疯子。卢照去英国的前一晚,郁秋原喝的是纯正的白酒,所谓酒壮怂人胆,他那晚的胆子就不小。卢照最后被他欺负哭了。
当时觉得自己很混账,现在想起来,当真是一点也不值得后悔的。尽管那时候所有人都瞒着郁秋原,但他还不至于蠢到令人发指的地步,卢照出国就是去跟严子陵过二人生活的,没有人告诉郁秋原,但他就是能预知真相。
他不确定卢照还会不会回来。就算她还会回来,他也不确定那时候自己还在不在卢公馆,卢维岳夫妻还会不会一如既往地养着一个废物女婿。又或者,利用完了就一脚踢开,这些事变数太大。所以他才会在卢照走的前一天晚上,对她做那些过分的事情。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卢照真心喜欢严子陵不假,但她也不是一点都不喜欢郁秋原,至少,看在他衷心爱慕这么多年的份上,她应当不至讨厌他。秋原正是利用了这一点,短暂地拥有过爱情,还有,欲望。
在那时的郁秋原看来,那是他此生唯一的机会。他并不比这世面上的男人高尚到哪里去,看到机会,就只想牢牢把握,绝不会轻易放开。
今天晚上的月亮,就跟那晚的很像。黄黄的,圆圆的,斜挂在对窗,照得人心比寻常更活络。郁秋原很高兴,他觉得属于他的机会,终于又来了。他见好就收地咽下最后一口酒,然后结账走人。
九江饭店在坡子街,离卢公馆并不远,喝了酒正好吹风,卢照就领着郁秋原步行回家。晚上并没有很多车,畏寒的店家早早就关了门,只有街灯忽明忽暗,人置身其中,有如穿行在烟幕里,很感觉慌张。
卢照走在稍前的位置,时不时回头望两眼郁秋原。她怕他失了路。
秋原的兴致却很高,眼神晶亮,这个男人单看模样,并不会丢谁的脸。卢照于是放心些,又继续往前走,还不忘催后面那个人:“郁秋原,你好好地,别在大街上发疯……”
话还没说完,那个疯疯的人已经追了上来,着急忙慌地往卢照手里塞了一个戒指。卢照摸出来圆环的形状,知道是什么,但她并没有急于摊开手看。她松松地合上手掌,硬硬的,还硌手,像是个不怎么名贵的宝石戒指。
当然,凭郁秋原的财力,他也买不起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