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拖着行李箱,走到街对面去:“请给我一张船票。”
请给我一张船票。
他没想到。小小一个上海,两个人说不见就真的再也没见过;走出了上海,这么大个中国,偏偏又能遇到。想想阔别这样许多年,再见彼此总是这样狼狈,浑身湿漉漉地面面相觑,不合时宜。
清炉灰的大爷捧着塑料茶杯从身边走过,看着外面的天色感叹:“好大的雨啊。你们看见了吗?菩萨娘娘倒水,停不了呢。”
陈斐坐在门口的竹椅上拧头发,闻言说:“是菩萨娘娘,还是妈祖娘娘?”
“哎呀,都是啦。”
盛嘉实坐在门的另一侧,两人以犄角之势,坐成门神。门外大雨滔天,门里两不相顾。二十岁已是三分之一人生以前的事,那个夏天晴朗、炎热,海浪日复一日冲刷着码头,海蟑螂窸窸窣窣地爬进岩板的缝隙里。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想要一个人是什么感觉。风中他手臂上的绒毛。小腿修长的腓肠肌线条。指节。睫毛。脸颊上草草处理而没有刮干净的胡茬。出汗微黏的皮肤。头发里的沙。她第一次欲想亲吻一个人被海风吹皱起皮的嘴唇,就像鱼渴望喝水,就像溪流渴望汇入大洋。
坦率来说,陈斐并不觉得这是由于盛嘉实的个人魅力,因为时至如今,她已经完全记不起那年夏天盛嘉实的样子。有一回在合影里看到还吓了一跳,险些没认出那个站在她身边、穿着花短裤、浑身无漆麻黑的东西是个什么生物,长得还怪拟人的。
巧就巧在那个不早不晚的时候,一扇大门打开,他正好站在门槛外面。年龄到位了,荷尔蒙到位了,海风和阳光到位了,他伸手整理她的毛线帽、撩起袖口给她看手臂的姿势也到位了。他应当也是快乐的,否则怎么会在疾驰的列车上轻声问:我喜欢你,你知道的吧?
一对青年男女,从里到外都干干净净,心动得天经地义,就算天上下雷,也劈不到谁。
只是很久不见,时光流逝,彼此身上都有印痕。如今两个疲惫失意的人坐在一起,都没有从头诉说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