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是第一次听说用“脆”来形容一个人的,笑了:“怎么像形容工具?”
“不是我人格下贱,”周文远挑眉,“是这个社会就是这样。你和我,不都是工具吗?只不过有的工具自主性和空间更大,有的比较小。”
厨师将刚捏好的寿司放在案台上,两人默契地闭嘴,开始品尝这一贯银鳕鱼。舌尖触到微凉的鱼肉,可以尝出一种经由金钱包装的好品味。
“我听说joyce要裁员。你们组受影响吗?”
她心里犯嘀咕,不知道如果他问起来要怎么说,嘴上没停,含着一口饭含糊不清地打哈哈:“没听说。”
“在大公司里混,你得长点心眼啊,怎么还跟小孩子似的?”
他伸出手摸她的头,姿态好像老师或者兄长宽慰小妹。陈斐一激灵,身体迅速战略性后仰,头顶堪堪擦着他的手掌过去。这身体反应完全是下意识的,周文远脸上的笑意微微凝滞,夹杂了尴尬的成分,陈斐立刻坐直了,严肃地解释:“我三天没洗头了。”
他微不可闻地呼出一口气:“嗨。”
一室干燥凉爽的空气里,陈斐的脚心直冒汗,一点点愧疚和一点点恶心交织在一起。不过也只是瞬间的事,眼看下一贯寿司递上来,她很快就忘了。要到晚上到家躺在床上,餐桌前的躲避又冷不丁地闪回,陈斐在半睡半醒间打了个激灵,才突然想明白了:他以为他是谁啊?
在周文远眼里,她兴许是个需要照顾、教育、帮助和托举的女孩子。她受不了被人低看,想到这儿,心里非常不痛快,恨不得跳起来把今晚吃的寿司都吐出来。再一想到自己欠了他一顿饭、还把裁员的事儿瞒过去了,前后左右算欠了两回,就觉得更不痛快了。
陈斐立刻翻身坐起来打开小红书,打算搜一家更贵的餐厅,连本带利还回去。刚打开搜索框,周文远说的倒霉事又蹦了出来。叶原该不会把她也一并骂上了吧?她自问没有直接对着叶原撒过气,但实在难保没有下属把这气传递过去。
她想了想,输入关键词:律所,上海,辞职,pua。
一大波打着裸辞tag的帖子从云端数据库的深处涌入手机。周文远有一件事算是说对了,当今社会没有哪份工作是好做的,辞职后发帖骂老板自然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她想找到叶原的信息,约等于大海捞针。
周文远自然不知道她心里的算盘,照样在公司对她热情四射。他是个非常圆滑的人,对所有有业务往来的合作方都很热情,陈斐从前以为这是他的性格所致,这回经钱方园提醒才察觉出微妙的不对劲。
整体的态度并没有特别差异化,比他要请客买咖啡,那必然是所有人都有,但别人可以默认买美式或拿铁,到了陈斐这儿就得亲自走过去,额外多问几句:“要不要换燕麦奶?要不要换成低因的?你早上不是已经喝了一杯了吗,再喝一杯晚上还睡得着吗?”
陈斐忙得脚打后脑勺,随口搪塞过去,又到晚上躺在床上复盘才觉得不是滋味:这仿佛是周文远的一种策略,在不经意的细节中对他们之间的关系进行铺垫,以旁观者为背书。像穿球鞋出门,鞋底防滑花纹里不慎卡了小石子,甩也甩不掉、抠也抠不出来,虽然不妨碍走路,但总归触感有异,令人不快。
这时候脑袋里突然灵光一闪,想起盛嘉实的评价来了:“周文远是个王八蛋,平时让小朋友买咖啡都故意拖着不给钱。”
陈斐浑身悚然,胆战心惊地想:还好我是都请回去了。
不管私人关系怎么发展,她实在不喜欢自己在职场上被这样摆弄,有心要把话和周文远说清楚,于是挑了几家昂贵的餐厅发给他,对方欣然应允、毫不客气,挑了家最贵的。
“对不住,这家比较难约,我约在下个月。”
周文远靠在她工位边上,神态悠然自若:“没事,我能等。”
两个工程师从旁边走过,有人冲他吹了个口哨。陈斐低头假装没听见,晚上回家在网上搜:如何应对职场聊骚?
她真是有请人把周文远打一顿的心都有了。
人力盘点照常在暗中进行,钱方园最近神出鬼没的,总拉她开一些晚上九十点的会,两个人闷头盘点各个组的需求量和工时。一次开完会,她叫住陈斐:“你知道柳茜茜回来了吗?”
结婚五年后,柳茜茜被诊断罹患不孕症,与丈夫协议离婚。她母亲在山东,至今还不知道这消息,也不知道她胆大包天,带着三个二十六寸的行李箱就回国了。陈斐把她安顿在自己家里,三四十平的一居室突然塞了两个人,有点下不了脚,还是钱方园伸出援手,先把其中两个箱子运去了自己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