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斐刚把一碗结结实实的米饭吃干净,要站起来收拾碗筷,她却伸手拉住女儿,冲丈夫努努嘴,叔叔于是立刻顺从地站起来。妈细声细气地说:“小斐从小就懂事省心,我们家是连桌子都不肯让她擦的。”
盛嘉实的父母住在不到一公里外的酒店,陈斐将他们送到住处,刚走出旋转门,就想起妈叮嘱她送给客人的特产还装在自己的帆布包里,遂又折返回去。两位客人还在楼下等电梯,陈斐隔了一个拐角蹲下来系鞋带,耳边传来盛嘉实爸爸带着笑意的声音:“……吃不惯,太油腻。”
“他们家的饮食习惯是不健康……真是吃不下多少。”谢雯笑着将话锋一转,“不过嘉实说是二婚家庭,我倒是看不出来,只是不知道弟弟是怎么回事,如果是同母兄弟,恐怕以后还需要她帮衬。”
“小孩子哪想得到这些,心里喜欢就很难得了。”
“也是。不过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好。”说到这里,她突然又笑出来,挽住丈夫的胳膊,促狭地说:“她妈妈怪有意思的。连桌子都不让她擦,真是当公主娇养了。”
“那恐怕是南北朝的公主,几天换一个。”
后面的话没有说完。她被这幽默而无伤大雅的嘲弄逗乐,与丈夫挽着手并肩走进电梯,陈斐站在墙后,掌心濡湿。口袋里装着妈说要拿给亲家的本地特产糕点,她拈了一块放进嘴里,十几分钟步行路程,走到家里刚好统统吃完。妈问她礼送到了没有,她悄悄抹掉嘴角的碎屑,点点头。
两周后,谢雯来信大听讲座,照例给盛嘉实捎了吃喝水果来,顺便请小情侣吃饭。
他在饭桌上漫不经心地冲母亲抱怨:“为什么不买一张好点的床?现在家里的床睡得硌人。”
“你先凑合着用,等以后结婚了再买新的。”
“现在买不行吗?早买早享受。”
“你还没有结婚呢。”
“这是什么风俗啊,没结婚就不能睡正经床了?没听说过。”
她飞快地往儿子碗里夹菜。
陈斐坐在旁边,突然明白其中原委:他父母去了趟她老家,才发现这女孩不符合他们对未来家庭成员的预期。这个道理实在很简单——她不会是最后的契约对象,因此也不必动用婚床。
愤怒和羞耻感无声地掀起巨浪。她恨不得跳到桌子上大喊:我妈妈缩衣节食送我学小提琴、和叔叔一起开小饭馆把我养大,我家里人有什么对不起你们的?还是说这是我的错,是我要高攀你?是我的错吗?
在二十岁出头的年纪,愤怒、羞耻、自卑、自尊,哪一样都能把她囫囵个儿地吞掉。她无法消化,更无法装聋作哑,只能闭着眼睛朝前走,心里想:越远越好,远到能把这些问题统统抛在脑后就好了。
怒海没日没夜地在心里翻涌,半明半暗,她有时彻夜难眠。什么时候告诉他?再说吧。这之后怎么办?她从没有认真想过。
然后那一年的生日如期而至。
窗外是冬季的信江,两岸商务楼高耸入云,灯光透过纱帘投在地板上,像没擦干的水渍。陈斐躺在盛嘉实的床上浏览叶晓宁的朋友圈:照片上几个即将毕业的同期好友并排坐在一起,盛嘉实穿着大二社会实践时信大统一发的套头文化衫,看起来很傻,身边是同样傻笑着的小师妹。
说是盛嘉实的床,但这个家实则没有什么不是他的。一只碗、一根筷子,全都是他的,连她的睡衣上都有他的味道。
陈斐一直觉得气味很重要。从福建回来的列车漫长得像要开往下一个世纪,她在半睡半醒间闻到盛嘉实的气味,不是洗衣粉或肥皂里的人工香精,而是他肉体、骨骼、嘴唇、头发的气味。
现在想来,好像在那个时候,她就已经把后面的故事都编好了。从开始就知道他们之间不会善终,于是之后的一切都只是走剧情而已。那到底为什么要来一遍?她想要得到什么呢?到今天这样的夜里,她终于发觉其中荒谬,心一下痛起来。
出生二十二年整,从未感到这样心痛,躺在这张曾经相拥过的床上,这间公寓里发生的所有往事重现于眼前,她的眼泪悄悄流进枕头里。他终于到家,没有带钥匙,张开臂膀:“生日快乐。”
她从前并不过生日,这个习惯是从他开始才有的。她没说话,配合地拥过去,听见他在耳边说:“今天我外公去世了,我明早就得走。”
陈斐怎么都止不住流泪,觉得身上背满了债,欠妈妈的、欠叔叔的、欠外婆的,沉甸甸地压弯脊梁。盛嘉实曾经是这个世界上她唯一不亏欠的对象,她想要两个人永远这样干干净净、平等地站在一起,然而到今天才发现这不可能。